我是去年开始学习和使用电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说我要是不学会电脑,就只能停滞在二十世纪这一头,没有资格进入二十一世纪。我想我又不是不努力,凭什么就不能到二十一世纪里看一看?我这么想,再加上我有严重的肩周炎,那是一个很讨厌的毛病,听说只要用电脑,肩周炎就好了。这样,我就开始学电脑了。
电脑给我带来了很多好处,也带来了很多麻烦。好处先不说,说麻烦。
最早的麻烦是丢失文件。我学电脑用的是笨办法。我先打电话问一位朋友,我问她我该拿电脑怎么办。她说你得先学会录入,也就是学会怎么写字。我就开始学了。我学也没按照正规的方法学,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正规的方法。我用了半天时间弄清了怎么开机关机,弄清了键盘上都有一些什么东西,再弄清了手指头应该放在什么位置上,然后就开始在电脑上写第一篇文章了。头一天捉虫子似的,用了七八个小时的时间,在电脑上敲打出了三百多个字,到第二天,我已经能敲打出七百多个字了,十天之后,第一篇用电脑写的文章完成了,那是给《美文》写的一篇万字散文。本来可以不用那么长时间的,十天之后我已经能够每天敲打几千字了。问题是我老是丢失文件,一篇文章,写写掉掉,狗熊掰玉米似的,太误事。电脑处处埋藏着玄机,稍不留意,一个字一个字用汗水流敲进去的文件就从屏幕上消失了,消失得让人牙疼。我这样老是掉文件,心里有怨气,就骂电脑,说,你有什么了不起。一个朋友知道了,吓唬我说,你不能骂电脑,你骂电脑电脑会报复你的。我想这也太没谱了,就又骂:你有本事把我吃了不成?结果我骂这话不到半天,敲进电脑里一整篇文章就从屏幕上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
电脑的另一个麻烦是在你习惯于它之后你就得依赖它,就像你习惯了穿着衣服和鞋子在大街上行走之后你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天体的人儿了,你必须依赖服饰,随时随地地做一个衣冠楚楚君子,就算你不想做君子,想做个自由自在天体人儿,你也只能在梦里做。没学电脑之前,写作的随意性很大,用不着讲条件,也用不着正正经经,有一支笔就能把活干了。你在沙漠里走着,脑子一热,也能摸出一截铅笔头出来,就着风沙在嘴里舔一舔,写下两句情诗,或者写下你的遗言。换了电脑,笔就成了文物,是在怀旧的时候奢侈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炫耀一把的。电脑来得快,又不像笔那样,一切听你的。电脑属于人小心大那一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那一种,有资格做一切新新人类的老师。电脑给人一个完全不同于既往秩序的世界,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世界,一个让你觉得你是这个世界的主人的世界。而一旦沾上了电脑,就会迷恋上它,你迷恋上它,就会发现,你和它是一对合作者,你们合作的关系更多来自于你对它的依赖,慢慢的,你就不在了,成了电脑生活中的某一部分。
电脑最大的麻烦,恐怕就是那张网了。我现在还没有上网,还没有开始过网中鱼的生活,只知道那样的生活热闹得很,好玩得很,它能让我挤在前往科技教宗的朝圣人群中,熙熙攘攘地往前走,让我开拓眼界,成为一条充实着的鱼,进而成为一条聪明起来的鱼。
但我仍然有两个疑问。
我的第一个疑问是,电脑将我们这些完全不同的鱼儿网在一起,我们当然能够看见外面的世界,那是透过网眼去看,并不真实,而且是摸不着的,我们那么长期地看下去,看成了一种认知世界的方式,看成了一种共同点头和摇头的样子,看成了一个品种的网中鱼,我们日后哪里还有自己?
我的第二个疑问是,电脑会越来越聪明,而且越来越会当家做主,总有一天,它会不甘我们的敲打,揭竿而起,向我们索要它们的权利。这是肯定的。我们一开始并没有想到澳大利亚草原上的袋鼠会多得跳上公路与汽车赛跑,会跳进人们的客厅里翻东西吃,不给东西它们就踹家具;我们也没有想到早期最有效的人工合成镇痛剂,最终会演变成侵蚀人类的罪恶毒品,那已经是人类身上切割不去的恶瘤了。我们往往从清水之下,捞起一丛恐怖的猪笼草,有时从希望之地出发,抵达绝望之处。这样的历史事实,大概没有人能够回避到否认的地步。
我现在还没有上网,但我肯定会上网的,上网做一条网中的鱼儿。一只饿着的狼,它明知道有陷阱,明知道有猎枪,明知道它和村子里的那些生命,不可能有沟通,明知道它在最后,不会是村子里那些生命的对手,明知道如果冲突发生,灾难不光只降临到它身上,还会殃及雪松、柏桧、牵牛花、松萝、白唇鹿、狍子、狗熊、狮子、水螅、蝴蝶、飞鸟、土拨鼠和风……它仍然会一步一步地走近村子。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