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把田一直像一幅古老的画沉积在心里,随着年龄的增长,更是无法抹去。
草把田是一处高房老屋,这是七村八处方圆三四十里地界的人都知道的事儿。要是见了陌生人,你单独介绍自己的名字,别人记不起。你要是说上一句,我是草把田的某某某,别人一下就记住了。“喔,你是草把田那里的,那地方,我熟。”一下子就把关系拉近了几里路。
草把田房屋高大雄伟还十分壮观,进了村子,几里地都能看见。草把田的建筑结构属于典型的川南民居风格,坐落在一处平阳大坝,地势空旷,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共有十二个天井。正大门进屋一个大天井,再进一层又是一个天井,以前后两个天井为中轴线,左右各有五个天井。那屋子共计“九九八十一”间,像迷宫一样排列着,陌生人进去要是没有个熟悉的人带路,准迷路。听说,有一次一个小偷进去偷东西,东西倒是轻松得手了,出来可就不轻松了,转来转去,转了一天都没有转出来,最后被抓了个正着。可见修建房屋时主人的良苦用心。房屋的装饰很是讲究,石板石墩石壁上,随处可见精细的雕刻。房门窗栏屋檐处,随便可见雕花刻朵的做工。有鱼有鸟,有花有草,有家禽野兽,飞檐翘角,行云流水,栩栩如生,形象逼真,看者无不感叹。从那些老墙老屋青石板木回廊里走过,随处抬眼望去,不难看出当年主人家的荣华与富贵。
草把田门前是一地一坝的大田好土。最大的一块田,一次能打两百多挑黄谷,吃了早饭,顺着田坎走上一圈,也就到吃午饭的时间了。从记事起,那田里就没有种过黄谷,全是草。大概“草把田”这个名字就是因此而来的。长草不一定都是坏事儿,有时草比黄谷的经济效益好得多。草喂牛喂羊喂猪,都是好饲料。可以想象,草把田一块能收割两百多挑黄谷的大田里的草,能喂多少头牛?那可不是个小数目。据说,早些年,草把田那高房大屋的主人,就是靠种草养黄牛发了大财。
从草把田顺着小溪往外走,不足五里路就是洞子场,至今那里的黄牛市场都很热闹。洞子场逢农历三六九赶乡场。逢场天,卖牛的,买牛的,拉牛的,还有那些靠着牛市场牵线搭桥编来说去的,人头涌动挤得人汗水长流。草把田和洞子场一带,好些户人家都是靠养牛发家致富的。
于我,草把田最大的记事,就是割牛草了。
一个村子空空的,好多娃都去山外的场镇或县城上学了,就是村子对面的王大海,年前他老爹也想办法在他老舅那里借了些钱,送他去了洞子场的学校,只有我还在村子里。每天最大的事情,就是吃了饭去草把田割草。一背草背在背上,像蜗牛拖着重重的壳,得一步一步往回走。家里养着两头牛,每天得吃草。把家里的牛草割好了,那就背到村子东头的牛场里去卖。一背草能卖五角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在洞子场的场上能买一大把鹅板儿糖,甜得人心花怒放,想想都安逸。我已经好久没有去洞子场买鹅板儿糖吃了。娘说:娃呀,还是把钱存起来吧,积少成多,存够了钱,我就送你去洞子场的学校上学。我看见娘说这句话时,眼角里闪出了一滴泪花。家里不容易,娘也不容易。父亲上半年去后山抬石头修牛圈时,一块石头不偏不正地恰好压在了脚上,医了大半年才能下地。村子里能借钱的亲戚朋友家都借完了,我想上学,也就只有靠割草与卖草了。
草把田真的很大,总有割不完的草。你把东头的草割完了,西头又长满了草,如此前后左右翻来覆去地割,也没有割完过。实在是割草割累了,一个人躺在草丛里,睡上小半天都没有人会发现。要是来了兴趣,就去草把田那高房大屋或围墙四周转转,顺着那高高的围墙墙脚子捉蜻蜓或喂黄蚂蚁,一个人的时光就过得有滋有味儿了。
可一个人的日子很容易就烦了。我还是想去洞子场的学校上学。一想起上学的事儿,我就埋起脑壳割草,然后大背小背地背回家或是背到村子东头的牛场里卖,手里数着那小小的角票,心里就忍不住乐起来。娘说:娃呀,只有去学校上了学,你才能去洞子场以外更远的地方。我时常站在草把田的那些碉楼高墙上順着山岭往外望,我知道,更远的地方肯定有更多的美丽。比如,我大伯,他就住在洞子场以外的那个叫观音场的场上。观音场比洞子场更大,在国道边上,热闹得很。大伯每次带来的糖果,无论是种类还是花样都多,味道比洞子场卖的鹅板儿糖又甜又安逸。每次大伯从山岭上走进村子,我都感觉他好像是从山外仙境来的,那日子过得肯定和神仙一样。
我知道,草把田以外一定是一个美丽新世界。
多年以后,当自己一个人在城市对着孤单而又寂静的夜,每次想起在草把田那一段割草喂牛的时光,心里都充满一种感激。
人啊,有些事情要经历了,才能感受其中滋味。苦也罢,甜也罢,都是生命的历程和人生的积累,不能简单说成是财富,至少是一种奋斗与拼搏的本钱。总觉得自己的根一直是扎入土地的,比无根无底地飘着像浮云一样实在多了。
每次回到草把田,我都要去那块大田的田埂上走走,在那些高房大屋里转转,感觉自己童年的影子还在,心里禁不住就美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