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生活里有的可不光是盘串、保温杯和油腻,还有很多切实的焦虑。在我看来,这种焦虑是不可避免的。我们似乎生活在一个试探性的年代,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把握。同父辈相比,我们似乎感受到了一些新的东西,多了一些想法,但对这些东西我们又不够坚信、不够确定,热情里难免掺杂着怀疑,走几步就不免逡巡着找退路,当然就会焦虑。比如孩子的教育问题,我周围的同龄人里,似乎很少有不为此犯愁的。这个问题不解决,保温杯里的枸杞水喝着都少了些滋味。
这一代的家长对养育孩子往往有种神圣感。我当初就有这种感觉:一个孩子的生命交托到你的手里,你要负责这个生命的成长,培养他的性格,塑造他的灵魂,这是一种多么神圣的责任啊。但养了几年孩子才慢慢明白,这真是有点自己给自己加戏。你没那么大作用。你对孩子的种种希冀,希望他拥有的种种品质,无非是你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已。孩子不是一张白纸,他们带着自己的性格、灵魂来到世间。你无法规划他的成长,也无法塑造他的灵魂。你能做的,无非是观察和引导,尽量让他的性格往好的方向发展而已。比如天生外向的孩子,要尽量让他外向而能自省;天生内向的孩子,要让他尽量内向而不孤僻。但你无法让他做出根本性的改变。你不可能将他培养成为什么样的人,你最多是帮助他顺利成为他本该成为的那种人。
但如何引导,如何帮助?这也让人焦慮。当初我看过很多育儿书,《好妈妈胜过好老师》《窗边的小豆豆》《爱与自由》《教养大震撼》,有了一肚子育儿理念,觉得养孩子如烹小鲜,只要方法对头,并不难啊。
可理论都是光滑的,现实却总是疙疙瘩瘩。一旦理论进入现实,往往显得格格不入。时间长了,我慢慢感觉到,那些书本提供的多是一种价值偏好,不能被当成操作指南。比说如,面对不认真写作业的孩子,书上就建议,应该取消他们写作业的权利。“‘学习是件好事,看来你不想学习。所以,’我把作业本卷在手中,口气确定地告诉他,‘我想取消你写作业的权利,以后不许你再写作业了!’”据说这样能让孩子把写作业和“奖励”联系起来,用“逆向思维”来刺激孩子对写作业的热情。
这样做原则上可能是对的,但很多家长还是不太敢做这种尝试。我也不太敢,事情要是不按书上讲的那样发展呢?如果孩子真的实心眼儿,放下作业,欢欢喜喜搬凳子看起电视来,家长该如何收场?难道过半个小时后觍着脸过去宣布,“你看电视看得很认真,值得表扬,所以我决定恢复你写作业的权利”?
而且那些育儿书里的家长,几乎是神一样的存在。他们从不暴怒,从不咆哮,永远是笑眯眯的,既宽容又坚定。但实际上,我们都是肉身凡胎,总会急躁,会忍不住扯大了嗓门发脾气,有的在辅导孩子做家庭作业的时候还忍不住犯心脏病。养育孩子的过程总是伴随着各种焦虑、各种挫折感、各种自我怀疑,怀疑自己这样教育到底对不对。
焦虑是难免的。父母总是患得患失。他们也许希望孩子特立独行,但又不知道孩子的心理能否强大到可以忍受被孤立;他们也许希望孩子别让课堂上的东西教蠢了,但又不知道会不会让孩子过早地产生认知混乱,无所适从。在现实中,父母总是要代替小孩子做出很多决断,光是这样就足够折磨人了。世上有不少朋克青年,但很少有朋克父母,这是因为自己往世界脸上吐口唾沫还容易些,替别人往世界脸上吐唾沫就难多了。更何况我们这些父母大多不是什么朋克,只不过是捧着保温杯的油腻中年人呢。
很多时候,我们不知不觉地变成以前自己讨厌的人。不知有多少文青家长以“我只要你做你自己”开始,以“别人家的孩子”结束;以“我不希望你出人头地,只希望你有个有趣的灵魂”开始,以周末奔波在各种课外班结束。
我们不是不懂那些道理,只是不能克服那份真实的、沉重的焦虑。我们不是不明白孩子所拥有的是一个独立的灵魂,但是我们的人生经验从来没有教会我们如何真正去理解一个独立而陌生的灵魂。而这个世界也是让人迷惑的,似乎没有什么价值是可以统摄心灵的。我们习惯于对孩子说“我只希望你有快乐的人生”,可什么是快乐的人生?看看《夏洛特烦恼》那样的电影吧,让自己重活一遍,我们都找不到快乐,又如何把它交托到别人的手上?何况,只有快乐没有痛苦的人生,是否值得一过,我们也没有把握。在孩子面前,我们可以装作什么都懂。其实我们并不懂。我们并非不明对错,只是不确定对与错能延伸到哪里,更不明白它值得我们战斗到什么程度。我们只是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