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肯动脑筋的学子,对当前教育上存在问题的系统反思和质疑,尽管其质疑的问题,不一定完全正确,但这一点已经无关重要,因为我们确实听到了一个想做点研究,为自己喜欢的事业做点贡献的人的心声。为此,他不惜牺牲掉自己垂手可得的荣誉和学位!这不能不让人感到震惊啊。我们的教育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们一个能够发挥创造力的环境呢?
清华梦
小时候,妈妈给我一个梦。她指着一个大哥哥的照片对我说,他考上了清华大学,是我们中学时代的骄傲。你呀,也要到清华大学读书。清华梦由此诞生。
我相信每个人在小时候都跟我差不多,对世界充满了好奇。
小时候我喜欢与蚂蚁作伴。我试图用各种办法了解蚂蚁的习性,可以整天观察屋檐下的蚂蚁来来去去。看它们用触须碰一碰,然后各自走开。我想它们会说了什么呢,能不能用一种方法解开蚂蚁语言的密码呢?当我从书中得知蚁洞里有蚁后时,开始把水往蚁洞里灌。后来才知道蚂蚁是如此精明的下水道工程师,水大部分都渗到地底下去了。可我不甘心,开始试用别的办法。可蚁后架子太大,终究不肯出来。
有人说,世界上只有科学家是可怕的,比如他们会发明高效的杀人武器。我发现疏松的棉絮可以迅速燃烧,就想出一种惨绝蚁寰的大屠杀实验。我先把糖水滴在地上,等蚂蚁围个水泄不通的时候,铺上棉花,点火……现在想起那些勤劳的小黑头都变成灰烬,自己仍然心惊肉跳。后来这个实验有个升级的版本,用浸泡过一种化学药品溶液的纸,文火燃烧,由于燃烧速度慢,杀伤力不大,这个实验可以测试蚂蚁的逃跑路线。
一点微小的发现,就可以引发大量的探索和实验。这是我在那个年代的特点。
上了高中,生活逐渐改变了。
忽然发现,我的一切活动都是在纸上进行的。试卷和复习书让自己变得麻木。我想这样下去自己就不再像爱迪生和牛顿了。于是我开始调皮起来。我不但要做考试的题目,还要做更难的题目。接着想看大学的物理书,接着想恢复小时候实验的爱好。
上高二的时候,妈妈拿回一份上届高考题,随手一做,我就得了个考上清华的成绩。从此我不再把高考放在眼里。
我的心理状态让自己在来年高考时发挥失常,比清华最低分数线差两分落榜。碰巧四川大学来招收高分落榜生,于是进了川大计算机系。
大学生活自由一些,我至少不会走上自杀的路。可我的毛病依然在继续,永远不满足学校里能学到的那么点东西。
后来,我发现大学的课程是僵化的,过分重视知识学习,没有从一个创造者的角度来设置课程和看问题。所以我要逃课,逃课是看打印出来的一些资料或自己找书读,期末考试也就考个八九十分完事。
我没想到,在我死啃书本的时候,创造力正在离我远去。在我盲目接受貌似高深材料的时候,失去了自己的创造。我成了比别人稍微好一点的技术工人,不再跟爱迪生和牛顿是一类人了。我看书的方式变得顺序化,总想从头看到尾。中国教育的目的,终于快达到了。
清华,我来了
大三暑假,我到清华想拿些考研资料。
后来老师说清华有“直博”连读,五年拿到博士学位。我想这种方式好啊,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考试了。
于是打电话联系老师。老师找好了之后再面试,我说什么他们似乎没有认真听,面试通过了。
清华还是一样的上课方式,大部分课很多人一起上,一起打瞌睡。本科师弟告诉我,计算机系本科的课程设置有好多没必要学。清华的不同之处就是,考试时,原来进行的娱乐活动没了人影。因为大家都怕考试,开始熬夜复习了。
对于博士生,传说还有个规定,后10%淘汰。也就是说,不管你成绩如何,如果成绩排名在课程的后10%,就要重修。如果两门功课重修,就会被开除。不过我没有把考试当回事,所以也没有去验证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但有一门课,改变了我的看法,计算几何课。上课的人很少,只十来个人。老师上课的方式跟别的课程也不一样,有精美的幻灯片,有动画,不时还插入大科学家大哲学家的名言和故事。上课时,老师会停下来很多次让学生提问题,下课大家积极讨论。课程的评分方法也很特别,平时成绩占30%,作业的总分数乘以30%,加上最后大作业的分数乘以70%,就是最后的得分。我有次因没来得及按时交作业,后来发现作业的题目有趣,就对作业要求的算法写了个详细的分析,还花了一整夜写了个算法演示程序交上去,老师接受了这个迟到的作业。后来我的作业分数大大超出了所要求的30分。说真的,这门课太有趣了,我就只逃过一次课。
这门课让我领略到了什么叫研究。大作业的时候,三人一组,我和另一同学决定写一个3D的Voronoi图扫描算法演示程序。他做界面,我负责算法生成数据作为后端。我们不时地打电话讨论接口设计问题。我找到了Belllabs的StevenFortune的算法程序,决定看懂它,然后改造成演示需要的分部运行的算法。但Fortune的程序几乎没有注释,且使用了数据结构。所以我email请原作者给我一份算法论文的拷贝。一个月后才收到回复,那时,作业已完成。因为我花了一个星期看懂了他的程序,还换掉了他麻烦又低效的数据结构。随后成功地把后端与同学的前端设计接口联合。等我看到Fortune的论文,发现程序里面其实已经改进了论文的核心内容。我深深体会到实践的重要性。
老师对大作业非常满意,给了最高的分数100分。
从此,我感觉到了什么叫做研究,这跟自己小时候干的那些事情没什么两样。
我们也有讨论,原来是这个样子
上完课,就该开始搞研究啦。可研究什么呢?
开始感觉没有头绪,导师说,你一个人做,每个人做一个题目。我觉得是啊,自己应该独立思考。可过了一段时间发现不行啊,虽然实践很重要,可讨论是发现和产生问题的关键。没有讨论,连什么问题值得解决都搞不清楚啊。
后来我经常上网看国外大学怎么搞研究,发现他们都有seminar,讨论组。他们经常在一个地方喝茶,讨论问题,然后回家分头思考,做实验,第二天喝茶时再讨论。那是我从小梦寐以求的生活啊!
后来课题逐渐有了新同学加入,导师决定跟中科院数学所一起来研究。中科院老师觉得自己的研究太理论,期望能给他们带去一点实际的东西。可我们也没有什么实际问题。总之讨论是没有目的,没有主题。很多时候是一个人看了一篇别人的paper之后做一个感想。一次副导师告诉中科院的老师,这个领域那些会议要开始投稿了,你们是不是准备一些论文?中科院的老师很诧异。
我提议成立一个类似国外大学的CommonRoom,用来讨论问题。可大部分老师说:“这样一个房间,天天有那么多人在里面待着。谁来出这个钱?”
其实说白了,就是两个人都搞一个问题,出了成果论文归谁?
paper,paper,还是paper
说到paper我就痛心。我的方向上至今没看到几篇我觉得像样的文章。
我的导师以前写过一篇有关这方面的paper发到IEEEtransactions。我觉得这篇论文还算有一定价值,但年代已久。已毕业的一个师兄在他的论文基础上改来改去,发了好几篇paper。英文的不够还翻译成中文,投到国内的期刊。后来一个师姐又在这个师兄的基础上进行修改,又发了好多篇。可在我看来,他们的论文纯粹就是炒冷饭。
现在清华研究生做的事情无非就是,拼命写paper,找个地方投出去。SCI,EI的最好,偏僻的没人看的杂志也没关系,交钱也没关系。
而我也被“分配”来做这个问题。为什么研究这个问题?我至今没有搞懂。导师给了我有关这个问题的两篇paper。我对其中一篇的一个说法产生了怀疑,我决定写一个程序来验证谁对谁错。实验表明我的算法比以前的算法要快几倍。
这是不是说我的算法是一个值得写paper的东西呢?导师说我应该写一篇,但我认为这是在挑别人的毛病时意外想出了一个改进的算法,并不会对将来的研究有什么启发。所以我不想写论文。但老师要求我写,后来,我居然写成了两篇paper。按照他的说法是:“分阶段总结你的成果。”
起初投出去时评委总说这个东西不实用。之后居然投中一个欧洲会议,被LNCS收录,LNCS是SCI索引的,所以我居然有了一篇SCI文章!我自己不喜欢的文章也是SCI了!
第二篇论文就更传奇了。我本来就觉得那个“最先进”的算法没什么理论价值。评委说要和“最先进”算法程序实验比一下。比了一下,确实比他快。不过我估计他程序写得有毛病。我觉得这样比较对那个算法的作者不公平,我觉得没有发表的价值。但导师说,虽然速度只提高了几倍,在巨大的线网上时间就会短很多。我说实际上没有那么大的线网,对于一般的线网,原来的算法时间本来就很短了。总之,他要找个理由让人觉得我的算法有实用价值。没办法,我就记录下数据,添到论文上。不过这下论文一投就中,得了个最佳论文奖。然后就有一篇校内新闻宣传:“我校王垠同学获得×××会议最佳论文奖。这是大陆学者首次在如此高级别的会议上获得如此高的奖项。”这个“高级别”的会议,在我看来就是个垃圾。美国人把最差的论文投到那里,就为了来旅游一圈而已。
之后,导师和副导师商量怎么写作者列表。列表里有6个人除了导师,副导师,还有一个并未参与讨论的师妹和另外两个老师。我也不知道这三个人知不知道我写了他们的名字,不过后来发现我的名字也不知不觉出现在师妹的两篇论文里。接着又商量,在论文末尾加入几篇论文的引用。我根本没有参考过他们的论文,为什么要引用啊?我就被有些人论文里引用无关的论文坑害过,搜索了半天搞来的论文,居然跟研究的东西毫不相关,这对读者是不负责的。我很反感这种做法,但没办法啊,只好把他们的文章都引用了。我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个游戏,在论文之间制造一个网络,让读者在其中迷路。
默默求索
对自己的做法我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我决定换一个题目研究。找了20多篇paper来看,发现他们也没什么本质的进步。有些论文里的内容,其实用一句话说清楚却要写成一篇论文。最让人惊讶的是,对问题本身的价值,他们自己完全就不清楚。有的作者后来甚至说,其实以前他们考虑的问题是没有必要解决的,因为实际应用中不可能遇到……
但导师告诉我不要拘泥于现实,你研究的理论,在将来才会有用。
在我多次请求之下,导师同意我专心研究计算几何。我废寝忘食地看了一篇篇的计算几何论文,却发现别人的问题也是从实际中来的。我没法得到最原始的实际问题。我觉得搞不下去了,就找计算几何老师谈,他说:“计算几何这门学科发展了这么久,理论的东西几乎全部解决了,现在已到了跟实际结合的阶段。”后来我又跟来访的计算几何专家滕尚华说我想研究计算几何,请他指点。他说:“我不认为你能在这里搞好计算几何。我的问题都是从实际中来的。你这样空看论文是做不出什么东西的!”
计算几何让我再一次失望了,原因还是没有讨论。
导师叫我去谈话。他说让我准备把以前那两篇论文改一下投到期刊。要成为永恒的垃圾!我的反感情绪爆发了。导师似乎也有点恼火,对我说:“上次同意你搞计算几何,你搞了一阵子放弃了。现在又搞机器学习。计算几何对我们的领域还有所帮助,可机器学习就跟我们完全没有关系了。你执意要研究那个,我们可就不能支持你了。你已经4年了,换个方向不可能了。你执意要这么做,你将面临退学。”我有点生气地说:“我不在乎这个学位,只要做真正的研究!”他说:“好好考虑一下吧。退了学,清华的资源你都利用不到了。清华的网络,图书馆……你有没有考虑过你父母?人不是靠理想活着。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教研组为你付出的心血?……”
面对导师的威严,我只好说:“好吧。我再考虑一下。”谈话就这样不了了之,但我仍然在背地里活跃在机器学习的课程上。
机器学习的课程持续了一个月便结束了,接着放了暑假。
等再回到学校,已开学了。去实验室拿前两个月的助学金,却发现已被管理老师扣留。没过两天导师找我去谈话,他们说:“想清楚了吗?”我冷静地说:“想清楚了。我们的研究存在严重问题。我不能再继续下去。如必须研究这些东西,我就准备退学。”导师严厉批评了我。然后说:“要是你不能再为实验室做研究,就不能支持你了。你可以马上写退学申请,实验室没有什么损失,有的是人干你的事情。不过我要告诉你,你一旦退学,连学校的住宿都要被收回!”
副导师也收起他永恒的即使在生气时都保持的笑脸,开始咆哮:“是啊,你瞧不起我们。我们是没有你聪明,可是我们勤勤恳恳……你知道你得的那个bestpaperaward,我们付出了多少努力吗?你认为容易拿得到吗?那是多少国外专家鉴定……”
我安静地等他说完,说了声“再见”,然后默默地走出了办公室。
paper的奥秘
清华研究生谈论的重点是什么?是paper。吃饭的时候谈,喝茶的时候谈,睡觉的时候也谈。
学校有规定,博士生必须发4篇paper才能毕业,其中必须有一篇是SCI索引,或者两篇EI索引。看上去冠冕堂皇的SCI,EI,不就跟google差不多的东西吗?被它索引又怎么样了?对文章的篇数作要求,对质量却没有判断。这样的学校又怎么可能有讨论有创造力?
学校没有能力评价学生的水平,就拿文章数来衡量。这样的毕业标准造就的是怎样的学生,怎样的实验室呢?难道导师真的没有能力判断paper的好坏吗?即使他知道你的论文没什么价值,也会叫你发表。国家看什么来拨款研究?看paper。看什么来评价一个学校的水平,也是paper。因为国家没有能力评价你的能力,只有看你有多少paper。所以有了paper就有了钱。怪不得有的院士想尽办法也要多收学生,宁愿自己帮学生出学费也要他进来,因为学生就是财源。paper可以带来基金,一个月几百块钱吊着一条命在那里为你拼命,谁叫他们想要那个博士学位呢!学生毕业出国了,对他好一点就可以形成良好的关系网,互相引用paper,互相夸奖。只要你说得到“国外专家”的肯定,别人还能说你什么?开会审论文时也就放水。写论文时就把跟自己有关系的人的名字都挂到作者里面,不管参考了与否,引用自己人的论文,增加他的引用数。如果用图论的方法把文献的作者,参考过的文献做成关系图,合作过的作者之间都有边,A参考B,那么从A到B有一条边。中国人正在这个巨大的图上不断制造和扩大强连通分量(clique),不断地破坏正确的学术规则。
告别清华的博士学位
现在我厌烦了国内所谓的“学术”。我准备放弃清华的博士学位,要出国找个好老师。博士第4年了,做出这样的决定真是不容易。
博士学位,累坏了多少年轻的中国人!我不再为它浪费青春。我知道国外大部分研究也不是那么好,如果国外也找不到好的老师,我就永远离开学术界,找个简单的工作,和我心爱的人一起生活。有人说这是浪费人才,在清华混沌的过日子才是浪费呢!当一个侍者至少也让我感到对社会有贡献,看着顾客满意,我会露出笑容。可是做一个博士却没有,我感觉自己是个没用的人。
我已经完全看透了中国教育的失败。我高中时就受到它的伤害,这种伤害延续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