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来,我对才华的敬畏,始于自卑,终于疑惑。
大约在20岁的时候,我便确认自己不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那时在读大学,有两件事情让我非常沮丧。
每当到了熄灯之后,同学们除了讲笑话,就是猜谜和脑筋急转弯,而我几乎没有一次得过第一名,这太让人绝望了,我对自己智商的清醒认识就是在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形成的。
那时,我还在非常努力地练习写诗歌,我细读了能在图书馆找到的所有欧美作家及华人的诗歌,还在一本练习簿上练写了数百首长长短短的作品,我把它们工工整整地誊抄在稿纸上,分别投寄给国内几乎所有的文学杂志。
8分钱的邮票费在当时的复旦可以买半块猪排,4年里,我省下上百块猪排去实现我的诗歌梦,结果是,一直到毕业那天,我都从来没有在正式刊物上发表过一首诗歌。
王尔德说,除了才华,我一无所有。
这个世界一定是有天才存在的,否则,你很难解释当时还没有谈过恋爱的张爱玲怎么能写出《第一炉香》,为什么是一个叫爱因斯坦的专利局技术员发现了相对论;有人对过去20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进行了一个统计,他们发表得奖论文的平均年龄是37岁,他们中的很多人应该是天赋异禀。
可是,绝大多数的人应该如我这般,资质平凡、际遇寻常,在万千众生中挣扎着放出一点微弱的灵光。那么,才华在一个人的职业生涯中到底占了多少比重?
三宅一生被认为是日本战后最有才华的服装设计师。1973年,35岁的三宅一生第一次参加巴黎时装展,带去了“一块布(A-POC)”的新设计概念,从此成为标志性人物。令人惊讶的是,从此以后,三宅一生每年都会去巴黎参加两次发布会,40多年来,从未中断。
时装设计被认为是一个只与天才有关的疯狂职业,但是,每隔半年就要向世界证明一次自己,这应该只与偏执性的毅力有关了。在三宅一生看来,一年参加两次发布会,就好像是定期去医院做全身检查,既考验设计师的想象力,同时又考验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一贯性,“每年两次,我都要证明我的创造力,证明我还立在当下。”
在我所从事的非虚构财经写作领域中,才华是约束条件下的能力释放——张五常把它视为经济学的第一条定律,也就是说,你所进行的表达和判断都必须建立在细节和数据的基础上,它基本上不来自想象,而与采集的数量和广度、思考和辩驳的深度有关。
1996年,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作品,它的印刷量是6000本,其中的三分之一还是被我送出去的。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要求自己每年写出一本书,到今天,这个“自我约束”已经持续长达20年。
写一本财经作品,从酝酿选题、收集材料、形成结构性观点到最终成稿,一般需要两到三年的时间,而每年写一本书,便需要同时开展三个以上的选题准备。在这个漫长而枯燥的过程中,比才华更重要的,是规划、时间管理,以及足够的耐心和体能的储备。
我的右手掌关节处,有一块小硬茧,摸上去糙糙的,这是20多年电脑写作的“记忆”,我把它看成是一块“光荣之茧”,我若有些许才华,它是唯一的证明。
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最不可靠的能力便是才华,它若只是激情或灵感乍现,则只可能短暂地燃烧。才华是上帝给人的一份礼物,却也同时是一个惩罚。
才华会让一个人变得缺乏韧劲,不愿意做艰苦而持续的投入。一个人在智力上的优越感,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所有的获得都是理所应得,从而不懂得对平凡人感恩。有才华的人往往会被各种诱惑所缠绕,在一次次的选择中虚耗岁月。尤为可怕的是,才华让人脆弱,对挫败没有自我嘲笑和化解的能力。
20多年来,我目睹了无数被才华毁坏的人生,他们才情横溢、智商绝高,在寻常人中随便一站,便会发出光来,但在时间的煎熬下,光芒日渐暗淡,终归于芸芸众生。
访者问年暮的三宅一生:“你这辈子做了什么事?”
答:“裁了一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