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12岁。
我蜷缩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呆呆地看着母亲。母亲坐在庭院内一张矮矮的凳子上,已是傍晚,铁皮桶里狂乱飞舞着的艳红火舌,在暧昧不明的暮色里,显得突兀而又诡谲。母亲手执长长的火钳,专注地在铁皮桶里翻动着,四散的火星飞得老高老高,像一群金色的小蝴蝶。翻动了好一会儿,母亲搁下火钳,从身旁又取了一本日记,投进铁皮桶里,火烧得更旺了,熊熊的火光把她那张染着岁月沧桑的脸映照得红红的,别有一股动人的风韵。
她在烧她写了半辈子的日记,足足有20多本哪!
母亲的字迹纤细秀美,一笔一画娉娉婷婷,像音乐盒上面舞姿优雅的小美女。现在,被火势惨烈地吞噬着,它们痛不痛呢?我不敢和母亲说话,她的脸绷得紧紧的,仿佛一碰就会破。我能感觉到,母亲生命里有一些东西,在这个下午,在这个阴沉的下午,永远地流走了。可是,当时我年纪太小,未能明确知道那是什么。
母亲焚烧日记的那一年,也正好是我开始写日记的年头。
当时,我已经写了半年。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慎重地打开心锁,将心门内的东西悉数倒出。委屈和不满,通过盈纸的牢骚,得到了舒缓;失意和愤怒,通过语言的宣泄,得到了安抚。日记,很好地平衡了我那个敏感年龄的多变情绪。它是我贴心的宝贝。所以,那个下午,那个满院子飞着灰烬的下午,我实在不明白,母亲怎么会如此狠心地焚烧自己多年的宝贝。
生活是水,日记是鱼,它详细地记载着水的温度、水的密度、水的生态、水的流向。
生命是河流,在未经世事的年轻岁月里,需要鱼的喧哗来制造无声的热闹;一旦进入了哀乐中年,独爱无鱼的澄清明净。
当有那么一天,你发现清静是人间最悦耳的声音时,过去曾有过的喧哗,就会变成刺耳的絮聒。30岁那一年,我决定亲手毁掉写了整整18年的所有日记。
当一本又一本日记逐页地在狂乱飞舞的火势下化成轻忽飘逸的灰烬时,我终于明白了母亲当年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