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消失的事物有种特别的美感。就如同夕阳,似乎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所以那种美更显触目,非同寻常。
爱惜即将消失的事物,将其珍藏保存,有人在这么做。
关氏夫妇出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日本,他们无数次返回韩国走访父辈的故乡。在韩国乡间路上行走时,他们留意到,不知从何时起,大量瓮器开始出现在二手旧物店门前。门口堆放不下,一直摆到大路边。曾经的矮墙小院,两三开间的平房,院角必然摆放着五六个瓮,这些最普通的日常风景,已经消失不见。现代化、都市化、小家庭化也已席卷韩国乡下。随着生活方式的巨变,过去每个大家族院落中都有的泡菜坛、放谷物和酱类的大瓮,都成了无用的累赘。小家庭开始入住不带院落的现代高层公寓,过去用来腌制泡菜的瓮器,现在也被泡菜冰箱等电器产品和塑料容器取代。
如果现在不留住它们,它们就会永远消失,无法再现。关氏夫妇四处奔走,发现瓮器便买下收集起来,用集装箱运回日本,十几年下来,他们收集的瓮器数量已经超过两千个。我想知道关氏夫妇在努力挽留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们在日本使用瓮器,让瓮器融入日常生活,更强烈地体会到自己是韩国人,由此感觉自己似乎在被一种亲切的东西包围守护着。”
我由衷觉得,由人手做成、经人手使用的日常器物上带着记忆:制作瓮器时手艺人的手指动作,时而细腻时而粗犷的分寸拿捏,手艺人全心投入的忘我一刻,施展在细节上的技巧和匠心,身心的凝聚,肉体的劳苦,造物时的欢喜,生活的艰辛;在渐渐成形的瓮器边上玩耍的小孩子们的欢笑声,摆满待烧瓮器的大窑内的高温烈焰,水流声,飞过的鸟,微风吹过带来的温柔轻抚;争吵,怒吼,笑语喧哗;泥土的腥气与温度;扛起巨大瓮器的背夫身上的汗水与头顶的烈日;之后如何经过商谈与买卖,最终安稳地落定在一户人家的院落里,与主人一起度过的日常时间;日复一日,一族里长辈与小辈女人们伸进瓮里的纤白手臂,向瓮里窥看的眼神,映照进瓮里的无数表情。
“从瓮器里往外取泡菜时,有时心情特别好,有时正难过掉眼泪,这些欢乐与悲伤,瓮器好像都一一收容下了,因此每一个坛罐都让我觉得亲切无比。”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政治与经济如何改变,有些东西始终不会变。或者说,有些东西不能变,不能丢弃,不能任它们消逝而无动于衷,我想这些东西就是普通百姓在日常生活里,辛勤打理着过日子的那份耐心。现代家用电器和石油化学制品确实方便快捷,但如果抛弃瓮器,就仿佛丢失了这份耐心,丢失了一种值得珍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