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爱下围棋,爱的是这项游戏本身,既不在乎棋坪的材料,也无所谓棋子的质地,对门的叔叔来了,在餐桌上铺了一张印着经纬的塑料布,拿出两盒塑料棋子就能开战,然后必定满屋烟雾滚滚,我和妈妈只好早早睡觉,做梦都听见客厅里传来哗啦啦收子的声音。
我不懂棋,爸爸也从未尝试教我,这意味着他至少3/4的业余时间与我无关。我们家非常狭小,无法辟出单独的棋室,他每次坐在客厅里那张兼做餐桌的茶几前,拿出旧的围棋杂志开始照着上面打谱的时候,气压就一路下降,稍微弄出点响动就会惹怒他,“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心境,他是一点也没有。
为免挨骂,我都尽量躲在自己房间里。功课做完后,就靠各种小说来打发时间,爸爸收集了无数武侠小说,从金庸到看起来很像金庸的金康作品,怪力乱神,无所不及,要不就是翻那些围棋过刊里的棋手故事,吴清源大战本因坊秀哉之类,慢慢发现写围棋和写足球的记者都喜欢把业界新闻写得像江湖故事,好像武侠小说界的失意者都跑去体育媒体了。那时候棋坛还相当热闹,常昊还没有发福,算得上玉树临风,就将他比成青年剑客,而聂卫平已经开始在电视上讲桥牌,有了点武圣人功成身退的意思。
多年过去,爸爸还在下棋,而我已经久不翻书,凡是淘宝上能买到PDF版本的,都在iPad上面看完。爸爸有时候也会说,那玩意儿对眼睛不好,我只是嘴上应声,根本不理会。他还保持着原来的生活习惯,而我早已步入瞬息万变的网络世界,这生活的隔膜之于他,就如同当年他的棋盘之于我那样陌生。
《天龙八部》里,完全外行的虚竹糊里糊涂落下一子,居然绝处逢生,破解了珍珑棋局。后来虚竹找到了自己的父母,虽然转眼就失去他们,但总算有过一家团圆的珍贵时刻,我不知道爸爸看到这里时有何感想,反正我读了之后就觉得我与他真是今生无缘,我们在两条平行的道路上,他一路老去,我一路成长,彼此看着,却从无交汇。
今年夏天,从上海回北京的班机上,我翻开一本航空杂志,一下子就看到常昊一家三口的照片,天才少年也有了中年人的富态,文章里说现在学棋的孩子越来越少,下一代都投降给了“打僵尸”和“切水果”,而棋盘前留守的尽是爸爸这年纪的老人。他60岁生日快到了,我从淘宝上淘了一副双面凸老云子送给他,他点点头没说什么,神情难得的温和——我知道,他和他的棋盘,都被这个时代远远地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