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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能做主吗

既然人生有命,为人一世,都不由自主了,那么,“我”还有什么责任呢?随遇而安,得过且过就行了。

人不能自己做主,可以从自己的经验来说。回顾自己的一生,许多事情是不由自主的,但有些事是否由命定,或由性格决定,或由自由意志决定,值得追究。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某高官曾许钱锺书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职位。锺书一口拒绝。我认为在联合国任职很理想,为什么一口拒绝呢?锺书对我解释:“那是胡萝卜。”他不受“胡萝卜”的引诱,也不受“大棒”的驱使。我认为他受到某高官的赏识是命,但他“不吃胡萝卜”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自由意志。在那个时期,这个职位是非常吃香的,只有以他的聪明,以他的个性,才不加思考一口拒绝。

抗日战争胜利不久,解放战争又起。许多人惶惶然只想往国外逃跑。我们的思想并不进步。我们读过许多反动的小说,都是形容苏联“铁幕”后的生活情况,尤其是知识分子的处境,所以我们对共产党不免害怕。劝我们离开祖国的人,提供种种方便,并为我们两人都安排了很好的工作。出国也不止一条路。劝我们留待解放的,有郑振铎先生,吴晗、袁震夫妇等。他们说共产党重视知识分子。这话我们相信。但我们自知不是有用的知识分子。我们不是科学家,也不是能以马列主义为准则的文人。我们这种自由思想的文人是没用的。我们考虑再三,还是舍不得离开父母之邦,料想安安分分,坐坐冷板凳,粗茶淡饭过日子,做驯顺的良民,终归是可以的。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不是不得已。

又如我28岁做中学校长,可说是命。我自知不是校长的料,我只答应母校校长王季玉先生帮她把上海分校办成。当初说定半年,后来延长至一年。季玉先生硬是不让我辞职。这是我和季玉先生斗志了。做下去是千顺百顺,辞职是逆水行舟,还兼逆风,步步艰难。但是我硬是辞了。当时我需要工作,需要工资,好好的中学校长不做,做了个代课的小学教员。这不是不得已,是我的选择。因为我认为我如听从季玉先生的要求,就是顺从她的期望,一辈子承继她的职务了,而我是想从事创作的。这话我不敢说也不敢想,只知我绝不愿做校长。我坚决辞职是我的选择,是我坚持自己的意志,绝不是命。但我业余创作的剧本立即上演,而且上演成功,该说是命。我虽然辞去校长,名义上我仍是校长,因为接任的校长只是“代理”,学生文凭上,校长仍是我的名字、我的印章。随后珍珠港事变,“孤岛”沉没,分校解散,我要做校长也没有机缘了。但我的辞职,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命,而是我的选择。也许可说,我命中有两年校长的运吧。

我们如果反思一生的经历,都是当时处境使然,不由自主,但是关键时刻,做主的还是自己。算命的把“命造”比做船,把“运途”比做河,船只能在河里走。但“命造”里,还有“命主”呢?如果船要搁浅或倾覆的时候,船里还有个“我”在做主,也可说是这人的个性做主。这就是所谓个性决定命运了。烈士杀身成仁,忠臣为国捐躯,能说不是他们的选择而是命中注定的吗?他们是倾听灵性良心的呼唤,宁死不屈。如果贪生怕死,就不由自主了。宁死不屈,是坚决的选择,绝非不由自主。做主的是人,不是命。

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日寇侵入中国。无锡市沦陷后,钱家曾有个男仆家居无锡农村,得知南京已失守,无锡又失守,就在他家晒粮食的场上,用土法筑了一座能烧死人的大柴堆,全家老少五六口人,一个个跳入火中被烧死。南京失守,日寇屠杀人民、奸污妇女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无锡。他们不愿受奸污、被屠杀,全家投火自焚。老百姓未必懂得什么殉国,但他们的行为就是殉国呀!能说他们的行为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不由自主吗?这事是逃到上海的本乡人特到钱家报告的。钱锺书已去昆明,我不知道他们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