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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底层的竹子

恶行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这个星球的不同角落发生。那么,是什么信念,在支撑着作恶者呢?柏林墙倒塌后,守墙卫兵亨里奇因开枪射杀逃亡者而被送上审判席。他辩解说,自己是奉命行事,不得不为。但法官仍然判他有罪。你或许没有不开枪的自主权,但有把枪口抬高一厘米的自主权。后来,人们将之称为“一厘米主权”,说的就是,哪怕是在恶制度的夹缝里,也应该尽可能设法恪守人性善的底线。可,在恶的制度下,是否每个人都知道该放人一条生路呢?

对于这个问题,澳洲的比尔看得最清楚。

1942年2月,日军攻打新加坡,十万人的英澳印联军一周内就溃不成军,全数被俘。16岁的比尔就是其中一名战俘。他被押送到北婆罗洲首府山打根,关进热带丛林里的俘虏营。战后,山打根俘虏营成为残酷虐俘的象征。无数战俘被活活虐杀,“每天早上都有尸体被拖出去”,还有无数战俘在日军战败前夕被依令处决。比尔大难不死,侥幸活下来了。

后来,白发苍苍的比尔受访时告诉龙应台,他印象最深的是,监视他的那些士兵年龄太小,力气不够,抽打他时抓不稳藤条,用力不足,使他得以死里逃生。龙应台问:“有没有可能,是这几个监视员故意放你一马呢?”

“很难说。”他回答。他比喻道:制度、价值观和意识形态对人的操弄,“就像是把一根树枝绑到一个特定的方向和位置,让它扭曲生长成某个形状。但我相信,人性像你们东方的竹子,是有韧性的,你一松绑,它就会弹回来;但是呢,如果你被压在最底层的话,那可是怎么挣扎都出不来的”。比尔没有说的是,最底层的竹子,如果从小就被扭曲着绑定在那儿,那么久而久之就会固化定型成园丁为它设计的那个模样,即使松绑,也长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龙应台曾以二战期间的日本为例来阐述这个问题。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陆军特别志愿兵”需要在当时的台湾招兵。此时,台湾已在日本统治下度过了近五十年。长期的“皇民教育”,使台湾原有的流行歌谣被填上“新词”,无数热血青年以“参军卫国”为最高荣耀,热泪盈眶地高唱“历史芬芳五十年,战死做神尽本分,建立武功在南方”。日本军部首期只招1000名士兵,却有42万人涌来报名;第二期也只招1000个名额,报名角逐者多达60万人,还有许多青年陈上血书以表决心。蔡新宗、柯景星是其中两名“幸运儿”,风风光光地入了伍,被派到南洋去做“战俘营监视员”,替日军看管盟军战俘。可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是,入伍后的第一课,就是学习如何打耳光。两排新兵面对面站立,互打耳光,打得重、打得准,才算及格。以后的“俘虏管理技能”内容更为残酷,诸如用藤条抽,刺刀刺,枪托打,军刀砍,吊在树上任热带毒虫叮咬等等。

事实证明,日军这套“爱国主义教育”极其重要,正是它,使得这些热血青少年们大行凶残之事而心理不崩溃,良心无负担。甚至战败被盟军军事法庭宣判死刑后,还笑呵呵地对其他战友说:“哎,我去了,祖国的复兴就拜托你们了!”

龙应台还读到了一个25岁日本兵在二战中写下的日记,这个日本兵大概叫做田村吉胜。他记下了自己怎样在南太平洋新几内亚丛林战壕里聆听鸟儿呜叫,想念故乡,盼望家书,思慕故乡的一名少女。这分明是天真烂漫的邻家少年,实在无法和一个凶残暴虐的日本兵画上等号。可事实上他就是那架庞大无比的“战争绞肉机”上的一枚螺丝钉。这些日记只不过是“人性”这根“竹子”在杀人间隙里偶尔下意识的反弹。

而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一些竹子?所不同的只是,过去残杀的是彼此的身体,今天互相指责、互相鄙视,用“脑残”、“被愚民”等词汇居高临下地残杀彼此的心灵。怒不可遏时,我们忘了暂停三秒钟,想一想他也只是一株“最底层的竹子”,他没有办法自己挣脱从小就绑在身上的那些绳索与巨石;甚至,即使你帮他搬开巨石,铰断绳子,他也已经定型,再也无法成为挺拔天矫的山野之竹。所以,请你,少一些诅咒,多一些悲悯;少一些决绝,多一些耐心,多一些温和与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