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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农人不再热爱土地

也许年龄的关系,我越来越觉得,较之川端康成村上春树,较之日本文学外国文学以至所有文学,甚至较之讲台、课堂和大学校园,我衷心热爱的好像更是土、土地、泥土。还有比泥土、土地、土更神奇的吗?你看,千姿百态的树、五颜六色的花、大大小小的瓜、长长短短的豆——你我赖以活命的五谷就更不用说了——哪一样哪一种不是土里长出来的?只要有了土,加上水和空气,其他概不需要。不需要饶舌的广播,不需要媚俗的电视,不需要自作聪明的iphone、ipad……

然而,几年连续回乡,我惊讶地发现为数不少的农人不再热爱土地。一如教师不再热爱课堂,翻译家不再热爱外国文学,烹调师不再热爱厨房,理发师不再热爱头发和发型,少妇不再热爱出国求学的丈夫……不不,问题比这严重得多、深刻得多,也危险得多。

我热爱的故乡小镇,虽说是镇,不过是人口集中些的村庄——农民并没有像乡长变镇长那样变成镇民,亦没有像县长变市长那样变为市民。但若说毫无变化也不对。变化之一,即是这里的一些农民不再热爱土地。那么热爱什么呢?拆迁!一门心思盼望拆迁,望眼欲穿,“拆”心似箭。每次回乡都听到拆迁传闻。一有风吹草动,人们便喜上眉梢,奔走相告。无他,盖因拆迁可以得到补偿。

几次传闻以传闻告终之后,人们开始变得气急败坏,愈发粗暴地对待土地,似乎拿地出气。连住房周围也开始使用除草剂,什么“百草枯”什么“见绿杀”,光听名字就让人不寒而栗。路边、田边甚至篱笆外的草都蔫了,黄了,枯了,看着让人心头泛起难以言喻的痛楚。太残酷了!那样的地方长点儿草有什么不好?何必用“百草枯”?夏天没有绿色还叫夏天吗?何必用“见绿杀”?古人用“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形容草的生命力顽强,可是,再顽强的草也抵不住这类农药。有的喷洒下去,三年寸草不生——三度春风吹不生!作为农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土地?为了得拆迁或土地征用补偿,情愿失去哺育他们的田园。说极端些,简直成了土地、田园的出卖者、叛徒!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想起一九九三年去世的祖父。祖父生前一直住在小山沟的茅草房里。房子西边的山坡就是他的宅基地和责任田。坡地,土质不好,是小山村最瘠薄的地块。可是祖父是多么热爱那块地啊!我时常看见他一边锄地一边把石子捡起扔到篱笆根。久而久之,篱笆根下整齐地堆了一排石子。开句并非玩笑的玩笑,他甚至舍不得在外头撒尿,憋回来撒在自家坡地的果树下。我猜想,没准他疼爱那块地超过疼爱我们这几个孙子。有一年在县城工作的叔父把他接到城里养老,他住了不到半年就回来了。“城里的水泥地哪是泥啊,混凝土哪是土啊,干巴巴硬邦邦的,只生灰不生菜,只长垃圾不长庄稼,我可受不了!”祖父指着脚下对我说,“你看,这才叫土,这才叫地,早上看看菜叶树叶长多大了,晚上锄锄草洒洒水,比什么都好!”直到八十岁了,祖父还守着那块地整天忙这忙那。我知道,那块地是他生命的凭依,是他快乐的根据,是他精神的寄托,是他的爱。

正如书房是读书人心灵的物化,土地、田园是农人心灵的外现。田园的贫瘠意味心灵的贫瘠,土地的荒凉意味心灵的荒凉。

呜呼,“见绿杀”,“百草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