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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糖果的孩子

2014年3月下旬我去了一趟柬埔寨。归来后,有人问我对什么印象最深?巴肯山的静谧日落,小吴哥的安详倒影,还是“高棉微笑”的神秘壮观?我摇摇头说:“这些都很棒,但对我触动最大的却是回国前一晚乘坐热气球的体验。”

国际上,“乘坐热气球”这项旅行体验最负盛名的应该是在土耳其。和土耳其成百上千个热气球同时升空、平稳着陆后大家一起开红酒庆祝的盛况相比,柬埔寨的“乘热气球俯瞰暹粒”根本不值一提。唯一有点特别的是,起飞之前工作人员发给我们一包糖果,并说:“一会儿你们飞跃暹粒城市上空的时候,地面上会有很多孩子追着你们要糖果。到时候,你们就可以把这些糖果丢下去给孩子们。”

在热气球上面往下发糖果,听起来是多美妙的事情!“糖果”“孩子”“热气球”,这些词汇任何一个单独出现都代表着幸福和美好,让我想到《飞屋环游记》,想到TreatorTrick(“不请客就捣蛋”,在万圣节孩子们挨家挨户要糖果的风俗)那种童趣满满、快乐多多的画面,哪怕只是设想一下,都让人禁不住嘴角上翘呢。

气球刚一腾空还没有拉升到安全高度,地面上就有许多孩子追着热气球跑起来。他们原本聚集在我们的出发点,零零星星,三三两两,可是当热气球飞起来的时候,从上往下看,你才惊异地发现——竟然有那么多的孩子!男孩、女孩,高的、矮的,大眼睛的、小眼睛的,长头发的、短头发的……不同的是性别、发型和外貌,相同的则是他们都有着黝黑的肤色和充满渴望的眼睛。

这些孩子常年驻守在此,已经熟悉这样的日程安排:每天的日出和日落时分,会有两拨游客集中前来乘坐热气球。于是对他们来说,一天中最容易得到糖果的时刻到来了。只要追着热气球奔跑,就有捡到糖果的可能;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能捡到十几颗糖果。这比起那些在各大景点操着汉语和英语赤裸裸地讨要说“Hi,onedollar(嗨,1美元)”却通常被拒绝的孩子,收获要大多了。而他们需要掌握的唯一技能,就是跟着热气球,不知疲倦地全力奔跑。

热气球开始平稳飞行后,便有游客向下扔糖果。由于有高度差,这边的游客刚扬了扬手,下边的孩子们就开始加速奔跑,甚至挥舞双手奋力腾跃。常常是丢下的糖果不过三五颗,却吸引了数十个孩子。那种景象只能用“壮观”来形容——你有过在旅游景点撒鱼食喂鱼的体验吗?一个小小的池子,一把鱼食抛下去,满池子的鱼都聚集在同一个点,鱼密集得简直让人恐惧。相似的场景,疯狂聚集的是鱼儿时,会让你觉得有趣;而疯狂聚集的是孩子时,却会让你觉得心酸——这些不问意义、不计目的、不知疲倦地一路奔跑的孩子啊!就为了这寥寥的几颗糖果,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事情,得着同样的甜头,他们当下的快乐也许是真实的,可是会否有那么一天,他们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在追跑的孩子当中,有一个赤裸上身的小男孩特别引人注目。他的肤色比其他奔跑的孩子都要黑些,速度也比其他奔跑的孩子都要快。不一会儿,他就凭借过人的速度抢到了很多的糖果。热气球一直在飞,越来越多的孩子气喘吁吁地放慢了速度,也有新的孩子从村庄的其他角落不断加入,只有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追着我们跑,他一直保持匀速奔跑,看到糖果被抛下时突然发力提速,以极高的精准度命中他的“猎物”,宛如一只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的小豹子。男朋友在一旁感慨地说:“他是个踢足球的好苗子。”我点头称是,却不免想:这个本应该坐在教室里读书的男孩,这个本应该被当成重点培养对象训练球技的男孩,这个拥有出众体能和速度的男孩,难道他的童年时光就该在追逐糖果的奔跑中度过吗?

热气球上的众生相同样值得玩味。我身边的白人女孩,一路匀速抛撒糖果,所以,得到糖果的总是跑在队伍最前面的那几个孩子,她说这样是奖励先进最直观的表达;另一位来自中国南方的男士,尤其喜欢在三五成群的孩子间丢下数量少于孩子总数的糖果,然后得意地说:“多像‘二桃杀三士’的典故,我就是要告诉他们,强者才有可能胜出。”

我则喜欢在看到有新的孩子加入时再抛糖果,目的是努力做到让他们利益均沾……可是渐渐地,连我自己也困惑起来:到底哪一种方式是正确的?还是哪一种都不正确?热气球上的我们,向田野上的他们投掷糖果的这种行为,是不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就是一个错误?一开始,我们以为我们表达的是善意,可当我们看到他们如同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被我们指挥得团团转,为了糖果而追逐抢夺的时候,我们的善意结出的真是善果吗?

在暹粒大大小小的景区,都能看到正值学龄的儿童用外语乞讨:“给我1美元。”如果被拒绝,他们就退而求其次地说:“给我糖果。”我甚至还遇到过一个小女孩指着我头上的饰品说:“给我这个。”在去柬埔寨之前,我曾查阅过当地的旅行攻略,其中一个专题叫《负责任的旅行》,当中写道:“郊区的孩子家里相对比较穷,如果真想帮助他们,不如带一些衣服和文具,而且最好把这些东西交给学校和慈善机构,由老师发放到他们手中,避免让孩子们养成索要东西的习惯。尤其是为索要财物而辍学就更不值得了。”

如果你在土耳其卡帕多西亚的热气球上向下抛撒糖果,那么参与抢糖果的可能既有大人也有孩子,每个人的脸上都会带着那种轻松欢乐的表情,他们会觉得这是生活中一个好玩的小插曲,仅此而已。但在暹粒的热气球上,我看到的是孩子们流着汗水却又郑重其事的面庞——他们把“抢糖果”这件事当成了一天中最重要的任务,那份郑重的表情让我感到沉重。面对这些郑重的脸庞,我真的失去了评判的能力。也许停止了发糖,这些孩子中的一部分会回到教室里专心读书,未来成长为出色的人物;但也许他们中的一部分终其一生,都要过着困顿的生活,停止发糖果就是停掉了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甜头和念想。于是我明白了,即使有一双上帝之手,要操纵和定义每一个个体的人生都是极其困难的,哪怕你是出于善意。

当晚我乘坐航班回到了北京,第二天清晨,就开始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当我路过国贸地铁站,看到汹涌的人潮和人们麻木的面庞时,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群追糖果的孩子们——上帝在天上看着辛苦劳碌讨生活的我们,是否也如我们当时看着他们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