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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之爱

已经过去十几年了,那个漫漫的冬日长夜还冷冷地悬在她的记忆里:远山吞没了落日的最后一丝光和暖,夜慢慢围上来,风很大,呼呼地自原野深处吹过来,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脸,却吹不干她脸上的泪。

那天,她背着自己的脑瘫女儿去寻医,深山里一位江湖草医,一位朋友介绍她去的。找了一整天,都没有找到。背上的女儿又冷又饿,趴在她肩头昏昏欲睡。她脚都走得磨起泡,腿也在打战。却不敢停下来,停在那片荒郊野外。

一对花儿一样的双胞胎女儿,一个与她相爱的男人,一个幸福的家。那一切,曾让她幸福得有失真的感觉:生活对我这么好啊。可命运的狰狞无情在女儿两岁时就开始初露端倪。两个同时被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女儿,一个活泼健康,一个却被医生判了无期徒刑——大女儿是个脑瘫儿。

北京,上海,南京,武汉……中国地图,那么痛地印在她的心上,铺在她的脚下。女儿一天天长大,康复的希望却是越来越小。

为什么爱情那么脆弱?为什么亲情竟然也经不住困窘病痛的考验与侵袭?那个曾口口声声说会爱她一世的男人,在她最难的时候抽身走了,一纸离婚协议书,把她推到绝望的边缘。那天,她站在自己家的六楼楼顶上,拼命地抑制着抬腿跳下去的冲动。

她没有死,后来成了“天使之家”脑瘫儿康复活动中心的创建人。她把所有的精力与心血给了那些同她的宝贝女儿一样的孩子。十几年过去,她的女儿长大了,千百个孩子从她的康复中心走出去。没有完全康复的可能,她却把爱和希望种在了那些痛苦的人的心里。

也是十几年前吧,一个明媚的上午,他的世界黑了,下着铺天盖地的雪。他早已忘记,在接到妻子出事的电话时自己是如何飞奔到事故现场的,那黑压压的一群人,却是挥之不去的噩梦。他赶到时,妻子已经被放在了担架上,旁边有警车,有救护车,有上百名围观者,却无人去动那副担架。他急了,求众人帮助,无人应答。他更急了,冲着无动于衷的人群喊:“我有钱,我会给钱!”人群里发出几声不屑的笑。那几声笑,声音不高,却像飞刀在瞬间将他击中。他跪在地上,头低下去,泪化成血,倒流向心里:我们这个社会怎么了?

他是一名记者,曾经身经百战,可在那样的场景前,他还是迷茫了,痛到无力追问……

她和他,都是被命运伤害到骨髓里的人,命运在他们面前撒下的那一路荆棘曾让他们无法前行亦无法后退。她和他,在同一个城市的不同角落里,原本是两个没有任何交集的人。后来,命运把这两个原本毫无关联的人牵到了一起。他关注到她的“天使之家”,进而挖掘出她背后那一部母亲的血泪奋斗史。

一个好女人,就该有一个真男人来替她撑着。他便成了她生命中的那个真男人。

一份苦累分成两份,就轻了,一份快乐分成两份,就浓了。她从来不敢再奢望的幸福,再次降临。她的脑瘫女儿脸上有了笑,因为无论多高的山多远的路,这个爸爸都会背着她走下去。康复中心的孩子们,也有福了。他们有了一个无所不能的“爸爸”。这个爸爸每次都笑吟吟地出现在康复中心的各间屋子里,陪孩子们说话,教孩子们写字,让他们如沐春风。

她的做法,常人尚且能理解,对女儿的一份小爱化成大爱;他的举动,常人不能理解,以他的条件,完全可以过上另一种比眼下的日子轻松好多的日子。“是因为爱她才做到这一切吗?”有人问他。

“是,也不全是……”沉默良久,他接着说下去,“也因为痛苦,因为恨!”

他恨那个弃她而去的男人,也恨那些冷漠的围观者。十几年过去,那份痛依然在心里烧灼着他。“可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想让同样的悲剧重演。我当年跪在地上,回应我的却是哧哧的冷笑声时,我就告诉自己,如果以后我遇到同样的场景,我不会让那个无助的人跪下来求我,我不会让他的心在众目睽睽下结成冰坨……”

“痛苦是财富,这话是扯淡,姑娘,痛苦就是痛苦,对痛苦的思考才是财富。”柴静的《看见》一书里,陈虻这样对她说。同样,恨的对面并不是爱,将恨升华之后才可能化成爱。马蹄践踏了紫罗兰,紫罗兰却将香味留在了马蹄上。命运赐我一地荆棘,我给世界的是花香。一对曾被苦痛夹缠的人,在痛里思考,在恨中升华,才走出这一路的旖旎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