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三十年前,琴师二十岁。在国内最顶尖的部队歌舞团拉琴,车技也很出名。一个领导就让他当了私人司机。过年了。领导要给河北乡下诸亲戚送年货。装了一车货,让他从一个县开到另一个县,一个村到另一个村。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像样的高速公路。尤其在农村。为了赶时间,他的车开得飞快,因为晚上还要回去排练,第二天还有演出。多多少少,还有一点炫技的成分。在一条限速50公里的弯道上,他开出了90公里的速度。然后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就听见一声巨响,一辆自行车在眼前飞上了天。
他一下傻了。
下了车,在目力所及范围内,只看到一顶草帽,静静地躺在泥土上。领导在很远的地方又找到了被撞的自行车和一具男人的尸体。到底是领导,冷静得出奇,把尸体和自行车用枯草掩了掩。命令他回到车上,继续开。琴师此刻就是一部机器,大脑空白,发着抖,却奇迹般地能准确执行领导发出的指令,向左向右。风从撞破的前窗呼呼灌进来,也不觉得冷。就这样把所有的年货一一送完。然后领导给了他两千块钱,要他往南走,越远越好。找个地方暂时避一避。
于是,他开始了长达一年的流亡生活。先到一个亲戚家。病倒了,喉咙肿得流脓,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出院后又换地方,不断地换。无论家人还是同事,没有谁知道他去了哪里,出了什么事。直到最后,警方终于找到他。这个时候,他才从照片上知道了自己曾经做了一件什么样的事。那个被他撞死的人,找到的时候已经腐烂了,面目难辨,像一团被捣烂的肉。他当场就吐了。
死者是一个两岁女孩的父亲。死的前一天刚被提升为工程师。因为高兴,和同事多喝了点酒,然后骑着自行车回家。天晚了,想抄近道,横穿公路。可能因为这个原因,琴师没有被判刑,只是接当时最重的罚金赔了一笔钱,一辆新自行车,就结案了。琴师说:“我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算了结了。”
此后三十年,琴师拉琴。做生意,出国留学,换了国籍,很勤奋地为自己的人生奋斗,但生活却一直远离在他理想之外。不仅如此,总有莫名的官司缠身。作为我国第一批“倒爷”,他很不幸地蹲过一次牢狱,谈不上什么罪,只能算是先行者的代价。还闹过“性丑闻”,那是在美,国,被一个跨国骗婚的女人指控性骚扰,莫名地陪她打了半年官司,最后不了了之。诸如此类。他也辉煌过,但每到春风得意之时,总会一跟头栽到地面,甚至不知道是怎么栽的。最后一跟头,是在他最得意之时,一笔动用了全部身家的投资。因为得罪了一个人,最终成为泡影,并直接将他送进了监狱,一坐班房十余年。不断地上诉,却等不到翻盘的那一天。出来的时候。已年过半百,尘满面,鬓如霜。而且。患了一种罕见的绝症,死神如影随形。
他没有办法解释这后来的一切。琴师说,他不是坏人,也不是一个不努力的人,今生惟一的罪孽,可能就是超速开车撞死了一个人,而且,选掉了。
“现在想想,当时如果不是逃掉,而是把那个人选到医院。结果可能又不一样。”但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有时候他会在梦中重温二十岁那年的那一瞬间,只不过从天上栽下来的,是他自己。“我想,这就是报应吧。”说罢_声叹息。
那天是5月7日。我们坐在东三环一家日式料理店里嚼茶。落地窗外是幽静的庭院,竹影婆娑,却听不到一丝风声。琴师的声音沉静而伤感。
人往往因愚昧和无知而葬送了自己。三十年前,琴师也曾天真地以为,钱可以结束他和死者之间的关系,最后他发现不能。在他将那个人送上天的一瞬间。他和他的命运其实就纠结在了一起。也许他曾经有机会打开这个结。但他没有那样做,以为可以选掉。于是,结最终成为死结。一直到最后他才明白过来,有些东西,是怎么也逃不掉的。上苍的眼一直睁着,不要以为你可以侥幸逃过什么。
可是,已经晚了。人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也许是天道人道中最基本的一道。这一道,很多人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才能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