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谈谈苇岸。对许多人来说,这也许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就如同他的书从来不会上畅销书架,只是静静地待在一个偏僻角落里一样,苇岸居住在小城昌平过着简单而满足的生活。然而今天,我却只能以“纪念”为题了,因为5月7日是他周年的忌日。《中国青年报》为此发了两篇纪念文字,分别是林莽和宁肯写的。而我也觉得,作为一个普通读者,或许我也该说些什么了。
??我与苇岸的相遇实是出于偶然,并且也几乎只能是偶然。那天我随手翻了翻《中学生阅读》,里面刊载了苇岸未完篇的《一九九八 廿四节气》。质朴而富含乡土气息的文字很快征服了我,我一遍又一遍地读,惊叹于作者观察的细致与他平和、温柔的心。后来,在《读书》2017年第2期中,见到《中国当代散文发展报告》的编著者之一,陈旭光称苇岸为“谦卑的大地的倾听者”时,我马上对自己说:“对了,就是他。”于是,当我无意间在一家小书店的角落里发现了他的《大地上的事情》,毫不犹疑地便买了下那唯一的一本,尽管其时我手头仅有10元钱。付款后,我把书紧紧地贴在胸口,就像拥着久别的女友。
??我的激动并没有错。读竟全书有种发呆的感觉。平静如水却爱憎的文笔和处处显现出的简朴而高贵的心灵,恍如隔世,好似一朵七色花从离自己已是久远的童话世界飘来,丝毫不逊于陈旭光先生,具有“卓而不凡的风度”“展示了一种被我们熟视无睹,忽略已久甚至因麻木钝化而遗忘了的‘原生’状态的大自然,这种沉静、凝重,不无神秘而充溢着主体灵性的内在呈现,不禁使我仿佛沉睡着的审美倍觉‘陌生’和‘震惊’”的盛誉。在他的文字中,你找不到任何谩骂的字眼,也找不到现代商业文明的浮躁心态。他就是那样平平静静,温文尔雅,有着周恩来般的细致与温情。然而,他又不是毫无忧思,对现代文明背离土地,背弃心灵,它有着切肤之痛:“我的视野,将尽被剥夺;我的景色,将彻底消灭”(《进程》)。但他并没有起而怒骂,他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从不自视为征讨者,他更在乎的是每个人内心对土地应有的亲切之情,他的文章重在唤起人们心底最善良的温情,用爱和感激来重建人们与土地的联系。在文坛一片刀光剑影的征伐声中,突然出现了这么一条清澈幽秘的小溪,实在令人欣喜。
??我想,可以这么说吧,苇岸是一个诗人,一个浪漫主义者。尽管他说自己是理性的,但正因如此,他的散文才拥有了一种成熟的诗质。他曾自述,自己是生活在托尔斯泰和梭罗“阴影”中的人。托尔斯泰的博爱和梭罗的回归自然是他宝贵的思想资源,也正和他对现代生活的不适应相契合。他情愿以简单和清贫度日,充分表现了他浪漫的诗人气质:思想的富有,心灵的充足远比物质的享受要重要。他因而保持着与生俱来的淳朴与善良。《大地上的事情》中有三篇是纪念海子的,为海子的死而惋惜,为自己没有尽到照顾朋友的责任而愧恨,尽管这并不是他分内的事。宁肯的文章也提到,苇岸就是在弥留之际还念念不忘嘱托友人去探望患病的诗人食指。爱博而辛劳的人往往不能做出经天纬地的大事业来,因为他们的心灵太纤弱、太高贵,不愿见到生命无辜受难。但他们是真正伟大的人,只有他们力践了人类心灵中最善良、最美好的东西。
??如果说海子是麦地诗人,那么苇岸就是名副其实的土地诗人,尽管他的诗远不如他的散文有名和好。他曾借利奥波德《沙乡年鉴》的话说:“土地道德是要把人类共同体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现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的平等的一员和公民。它暗含着对每个成员的尊敬,也包括对这个共同体本身的尊敬。”这也正是苇岸的思想和信仰。现代环保主义的兴起无疑是给了苇岸以巨大影响的,但他并不是简单地吸收或为之欢欣鼓舞。因为他对环保主义的认同不是出于对破坏性掠夺后果的恐惧或具有前瞻的眼光,而是出自于爱,出自于对土地和生命、出自于对生活的爱。不是理性而是感情。他说自己有个愿望,一周中,在土地上至少劳动一天。“每一个人都应当与世界上的劳作保持着基本关系。劳动是上帝的教育,它使我们自己与泥土和大自然发生基本的联系。”我想,正是这种联系构成了苇岸生命中简单而充盈的伟大,也造就了他真正的诗人气质。
??尽管有时我会不同意他文中流露出的一些观点,比如,他的《观〈动物世界〉》我就觉得他的仁慈和善良有时反而会阻隔他和大自然精神的共鸣,因为“人类制造的任何词语,都仅在他自己身上适用”。但或许我们应该这么理解苇岸,他是那种属于土地上的人,传统的农业经验和19世纪的外国文学才是他生长的土壤。可惜即便是这样一个简约而善良的人,这么一个可能给我们这个时代尤其是文学带来新的希望的人,也只能永远地留在了39岁。
??“从海洋来的雨,还要被河流带回海洋。那吃草的,亦被草吃;那吃羊的,亦进羊的腹里。”生命循环往复,苇岸走得很平静。不管是否会被后人忆起,他播撒下的种子都会静静地生长在偏僻的角落,只等你偶然一瞥,便送上青青的绿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