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宿命地认为一条河就是一条欢乐的琴弦,能够弹奏出一支支美妙的歌。这大概与许多哲人将河喻作生命的摇篮如出一辙,因为典籍里,人类最早的文明和兴盛总开始于江河流域。
从小我生活在关中西部的一条小河之滨,村子位于河的正东,家门与河遥遥相望,河水自北而南,一路蜿蜒,转头东折,最终注入渭水。河的两岸,是错落有致拾级而上的土台原,抽象的外观,类似于小时候母亲给我纳做的千层底,或打烙的万层饼。大约是受了千年河水的蚀涮,那自上而下,后退着逐渐变窄,形如槽钢的河道,分明昭示着河的古老与久远,经历的沧桑与磨难,这如刻的年轮,随着河水的逐年减少愈加明朗,愈加清晰。
若以我的知识和经验判断,村落肯定是河的子孙。因为河的出现,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那代人,大概就向像前来汲水的鸟禽一样,徙至河边,定居生息,最终才有了这繁星般的村落。村落的存在和兴盛,皆缘于这默默无语的小河,人口的繁衍与壮大,终归于河水的滋润与养育。水成为村落的荣耀,村落因水而灵而秀而名。这既是村落人夸说的资本,更为外乡人羡慕的理由。爷爷和父亲也因为河的因素,而将奶奶、母亲娶进家门。那时节,爷爷、父亲送给奶奶和母亲并没有高贵诱人的嫁妆,也没有玉镯耳坠之类的饰品,奶奶、母亲也并非看中了爷爷和父亲的魁武英俊,自然赐给村落这块风水宝地,成为我的奶奶和母亲命中钟情爷爷、父亲,并死心踏地跟定他们一辈子的唯一说法。他们的爱情,更多地是对河的感情,对水的依赖。这种单纯得近乎透明的思维,无异于认定婚姻是一场人与自然的。不是吗?命中只要有了水,今辈子就不会受穷,今辈子就会过上好日子。
河里流淌着永远也诉说不完的故事,村落的日子以河为圆,一直朝前延续。河水长期浸漫过的沙滩,总是平平整整,村子里像爷爷一样勤劳的男人,每年都会将沙滩整成“田”字模样的方块,滩地上会长出西瓜、花生、红苕、莲藕,也会有虾池和鱼塘。一个夏秋,爷爷都会在劳作的间隙,坐在用茅草搭成的瓜庵上,吧达吧达地抽着老汉烟,吸吮着来自土原的清风爽意,喜醉在瓜果飘香的季节,体味着孙儿们嬉戏沙滩的顽皮和得意,守望和等待生活的丰收与成熟。河滩的景色少不了绝妙,河里鱼虾嬉水,鸟禽掠飞,细浪欢奔,波光粼粼;岸边稻香花艳,虫鸣蛙唱;远处桨声帆影,夜火阑珊,仿佛是艺术长廊或木版刻画的世界。于是总有远方的游客慕名而来,鲜艳的泳衣和花花的太阳伞轻轻松松地开满了河岸。宁静的村落,宽阔的沙滩,又多了生活的新景致。爷爷住守瓜庵的浓浓情结,并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减退,奶奶会在为他洗完粗布单子和两件轮换着穿的坎肩之后,照例送来一日三餐,陪他看日出月升,水涨水落。父亲成为爷爷沙田里最好的帮手,在他买力干完所有的力气活后,总会掬上几杯沙滩里渗出的清凉之水,痛痛快快地喝上几口,然后甩掉一身湿透的衣物,赤条着身子,毫无顾忌地扑进河湾,酣畅地洗去一身臭汗,并像鱼儿一样,快活地游上几个来回。父亲更受爷爷思想的教化,两个姐姐成人之后,谈婚论嫁成为一家人的心病,父亲将爷爷那里继承的思维悉数照搬,在临近河岸,前后相依的村落,又为姐姐们安下婆家。两个亲家也各有各的瓜庵,远远地,却又醒目地立在沙滩,并一辈子立在爷爷和父亲的心里,连母亲都能够常常看到在河边洗衣、在沙田里锄草的女儿。
岁月依旧轮回,河水日夜不停的流淌。后辈们相继成人,爷爷亦慢慢地老去。厚道孝顺的父亲早已在家里修好了上等的木屋,但爷爷依然留恋河边的瓜庵,家人们几乎大大小小,一拨一拨地动员爷爷回家而居,可爷爷还是以自己最充分的理由,最顽固的态度回绝了后辈们的好意。奶奶犯腿病时,像我这样的小孙孙就会自告奋勇地承担起为爷爷送茶送饭的任务.爷爷又轻轻松松的在河边住了好几个年头。大约十年前的时候,村里来了一队人马,手拿标竿,身背测量仪器,说是在勘测沿河而上通往北方边塞的铁路,路基刚好穿过爷爷的瓜庵。没多久,筑路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河道,平整的沙滩,被掘开一道道湿漉漉的口子,爷爷挪着蹒跚的脚步,浑浊的老眼里蓄满了泪水,眼巴巴地看着瓜庵在机器的轰鸣中土崩瓦解。回到家里,爷爷一病不起,卧床静养的日子,他偶尔也会让我们这些尚且混沌的小孙孙们为他汲回河水,取回沙土,放在炕头,不时地闻闻,不时地嗅嗅。病情稍有减轻,就强打精神,让我们搀扶着他,走出院落,临河顾望。
沙滩依旧忙碌,铁路撕开土原,割裂小河,直直伸北而去。火电厂炼锌厂随之建在了河滩,火车唱着现代文明的赞歌,往复于昔日宁静的沙滩,河水少的近乎干涸,刺鼻的恶臭,根本让人无法靠近。巨大的采沙坑,让空旷的沙滩,满目创痍,除了能够听到机器日夜不息地轰鸣已很难聆听虫叫蛙唱。小河也像我的爷爷一样慢慢地老去,村落似乎一天天的疏远了小河,汲河水而饮的历史也宣告结束,家家户户都在院落里打起了深井,水量越来越少,村落的热风里飘荡着无休止地抱怨。
爷爷终归寿终正寝。死前,他一改入土上原,禁忌下河的惯例,反复叮宁晚辈将他葬在河边,并顽固地结论:当初他的祖辈皆为生存来到小河,也许,不远的将来,你们为了生存又必须离开小河。不知爷爷的行为算不算一种抗争和捍卫,但我从这种神秘的隐喻里,仿佛窥测到了一个宿命的法则,一条河似乎可以完全左右一个村落的延续,难道村落的历史也会是一个以水蘸墨,用河床作经,靠沙滩结纬,开始或终结而记录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