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儿,炕锅边儿。”这是南阳土语,就像把吃酒宴说成吃桌一样。
生产队的时候,产粮低,麦子打下来交完公粮留过种子,丰年平均一个人能分到八九十斤麦子,稍遇旱涝,人均五六十斤是常有的。人们把麦子磨的面称作好面,要留给病人和生孩子的女人吃,其他人一年到头儿能吃上好面馍的日子也只有小年二十三儿。过大年也会蒸两锅白馍,薄薄的白面皮儿,里面包的不是豆就是红薯。连火烧儿也多是杂面的。可不论日子好坏,家家都要炕些好面火烧儿,除了敬老灶爷,火烧儿还是回礼的“包儿”,回给出嫁的老少姑娘们。宗法社会留下的风俗,大年初二来走亲戚的不论女儿女婿还是甥男甥女,带来的是礼条儿(带两三根肋骨的猪肉)和果包儿(点心),走时回包少不了四个豆包儿四个火烧儿。
那个时候小孩子盼过年,为了花衣裳更是为了嘴。二十三儿,炕锅边儿,祖母烧锅母亲掌锅,和一小盆好面、一大盆杂面,饧好,揉到劲儿,擀成片撒上葱花儿细盐,一圈儿一圈儿淋上香油,卷起来切成馍剂儿,团团揉揉再拍拍,扁扁的圆圆的中间鼓起来就可以下锅炕了。火要不大不小烧得均匀,炕出来两面焦,然后上笼蒸。蒸好的火烧儿层层酥香,装在竹篮里挂起来,一直存放到正月十五。
二十三儿对于我还有另一种记忆。乡野有的是草,有草就能喂羊,多了喂不起,我们家就和邻家大哥合养一只。有时候是山羊,有时候是绵羊,放羊的活儿归我。冬天草枯了,就在刷锅水里加些麸子让它喝。喂到小年二十三儿,杀了两家分。大人杀羊总是背着我,等到我看见羊变成肉的时候,挡不住要哭闹一场。可哭归哭,二十三儿过的是晚上,闻见香气端起碗,不管是羊杂儿或是带毛茬的碎羊皮我还会吃,尽管是眼泪当盐伴着吃……那时还不知道“矫情”这个词儿,也不像现在这样没心没肺。
按照乡俗,二十三儿一过,天天都是年了:“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杀灶鸡;二十八,杀灶鸭;二十九,去灌酒;三十儿,贴人儿;初一儿,躬脊儿。”磨豆腐不用井水用河水,同等数量的黄豆用井水磨,压出来一个豆腐少出五六斤。偷懒的人不想去河里挑水,就用南坑里的水,平日里洗菜喂牛用的就是南坑的水。雨季浮水下来,最多浑几天就又清了,寒冬腊月,经霜经雪的水清湛湛的,谁家的鸭子把蛋丢在一米多深的地方,一眼就能看见。难怪懒得挑水的人会说:“你看这水多干净啊,河里的水也不见得有这水清。”最后说到的“躬脊儿”,有人说是“供祭”,也许可考,我却不认同。记得小时候仰起脸儿问奶奶啥是“躬脊儿”?奶奶一边演示一边跟我说:躬脊儿就是拜年作揖儿,人弯下腰,脊背就躬起来了。你看就这样——鬓发苍然的祖母,我那不识字的小脚儿祖母,在她小小的孙女儿面前,庄重地咬着下唇合掌躬身,行礼如仪!
这画面定格在我的记忆里,茅檐下,庭院里,旷旷荡荡的乡野间,我最亲的奶奶,知道上孟子下孟子也知道上论语下论语的奶奶,她行礼如仪……写到这里,禁不住泪水滚落,我这不孝子孙,早已忘了作揖敬人的礼仪,就连醇厚千载的大年真味儿也找不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