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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怀沙--一生风流半辈蹉跎

早在五六十年前就活跃于中国文坛、学苑的“风流才子”、年轻教授文怀沙,如今已近百岁高龄,然松柏后凋,傲骨嶙峋。比年仍扶杖奔走南北各地,弘扬“骚韵”。用他自己的话说:“借讲学为名,行旅游之实。”

我清晰地记得二十几年前第一次电话中与他预约采访,我表示与他这样一位学贯中西、精通古今的老前辈对话,实在感到“书到用时方恨少”。文老抛出一串响亮的笑声:作为女人,“略输文采”没关系,不可“稍逊风骚”……直惊得我半晌说不出话来。心想,不幸而言中,这位屡遭磨难、锐气不减的老先生的确口无遮拦。

也许是文怀沙祖籍湖南,浸润三湘灵气,沿袭文氏家族的世代书香,他20多岁就以飞扬的文采崭露头角。

抗日战争时期,他的爱国主义思想就已明确,他反对独夫政治,抨击恶浊、腐朽的反动统治,用他那支注满热血的笔去参加战斗。他与许多进步人士呼吁废除党禁,建立民主联合政府,并在《新华日报》头版的《对时局宣言》上签了字,因而被学校解聘。失业后,文怀沙就住进重庆城里焦菊隐临时租赁的小屋里,两人挤一张小木板床,两人分吃只够一人充饥的一日三餐。虽然焦菊隐在欧洲留过学,回国还办过戏校,但抗战期间,这位大戏剧家生活极为困苦。但焦菊隐那时与文怀沙相濡以沫的友情很是感人,曾有朋友在那空空荡荡,没一样值钱东西的屋里,见到焦菊隐留给文怀沙的字条:怀沙,抽屉里还有×元×角,你拿去买“锅盔”吃……

重庆的夏天又长又热,夜晚经常停电,文怀沙在黑暗的小院中,远眺江对面蒋介石住所彻宵不灭的灯光,愤笔写下一首充满愤恨的小诗发表:“残山星月黯,剩水漏更长。隔岸繁灯火,光辉不渡江。”

“光辉不渡江”,高度浓缩的5个字,在诗人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柳亚子先生也从心里喜爱文怀沙这首诗,但他实在为这鲁莽青年担忧。柳亚子当时住在儿子柳无忌家里,他特地把文怀沙请到沙坪坝,劝他斗争要讲策略,要善于保护自己。因为他知道文怀沙曾因写反对国民党腐败的文章在皖南被捕,出狱后到重庆,他仍然是满腔怒火,无论在酒馆茶楼都敢破口大骂国民党。柳亚子为他的侠肝义胆和他的铮铮正气所感动,满怀深情地为文怀沙写下一首诗:“抱石怀沙事可伤,千秋余意尚旁皇,希文忧乐关天下,莫但哀时作国殇”。诗中告诫文怀沙,不仅要抛弃一切属于个人的忧乐,而且要学会机智,牺牲也要有价值。寥寥28个字,寄托了他对文怀沙的不尽深情。

抗战后期,郭沫若先生也住在重庆,当时郭老50多岁,文怀沙30出头。郭老没架子,喜欢年轻人,他们可以平等地讨论时局,研究诗文,探讨个人的感情世界。郭老对文怀沙十分关心,无论在旧社会找工作或后来走向革命,郭老都热情而又责无旁贷地充当文怀沙的介绍人。

在文怀沙心目中,郭老是师友中谦虚的典范。郭老给文怀沙写字、写信一律称“怀沙兄”。1951年文怀沙的《屈原九歌今译》出版,郭沫若将“怀沙兄嘱题”作为题词写在卷首。而今,文老为了怀念他的这位敬爱的师长,把五十年前——也就是郭老作《甲申三百年祭》那年写赠文怀沙的精品横幅醒目地高悬于中堂,朝夕晤对。

文怀沙是略具魏晋遗风的文化人,他似乎是很受嵇康的影响,所以他始终备受争议。尽管如此,文老先生从不“为尊者讳”的傲骨赢得不少人称道。

1993年2月,文老去香港讲学,期间去看望少年时代就认识的刘海粟大师。老友相见,兴奋的泪水还没抹去,海老就取出自作七律递给文怀沙。老人眼神里没有一丝的“自我陶醉”,而是恳切地请这位诗词专家指教。文怀沙一见到诗词格律之类的文字,职业病大发,他在海老身侧摇着头踱着步反复吟咏。然后挥笔进行“剜心”——把律句改为绝句。显然,这意见过于严苛,举止过于唐突,旁观的朋友们一时不知所措,但海老无愧大家风范,他沉思良久后,喜上眉梢,同意照改不误。海老的谦逊使文怀沙突感内疚惶恐。文老对我说,那时他忽然感到自己变得非常渺小。

知情人都知道文怀沙“惜墨如金”。近年来他给“皇帝陵”、“炎帝祠”题过字,一字万金,他却分文不取,悉数捐助政府。可是有人发现北京东四北一间铺面不大的餐馆是他题写的匾额。

原来文怀沙与这家餐馆的小老板有一段感人肺腑的奇缘。文怀沙一生浪迹天涯,临财廉,事亲孝。“文革”蹲了“班房”,出来后老母溘然长逝,妻离子散,生活无人料理,便常常到街上吃馆子。一次他在住家附近找了一间小餐馆,照例要了一个红烧肘子解馋。谁知文怀沙越吃越觉奇怪:这红烧肘子不仅香嫩松软,而且色香“似曾相识”,就像母亲当年亲手烹制的一样。

文老越吃心事越重,便召来小老板问掌勺师傅是何方人士?小老板笑答:本人亲自掌勺,师傅只有一位——文婆婆。文怀沙大惊,这不是母亲楼下那间副食店的小朱吗?不由涕泗滂沱,老泪长流,挥毫题匾,并题句曰:“大嘴吃八方还是这里香,小口细品尝谈笑吐芬芳”。

文老先生银髯飘拂,儒雅绝俗。一支拐杖,两轮破车,“三千银丝”,半儒半仙,浪漫飘逸,名片空旷旷总共7个字:“述而不作文怀沙”。

文老有两个他视作珍宝的本子。一个日记本,仅有巴掌大,破旧发黄,那是他在数不清的寂寞日子里,追忆自己曾经淋漓尽致地挥洒过的感情。他一生经历过5次婚姻,这在芸芸众生中,是没有多少人具有这份勇气的。小日记本里记述了他对每位夫人曾付出过的真爱,他离异的妻子和妻子的丈夫都依旧是他挚诚的朋友,都能得到他亲切的关怀。

文老每年三月三日都要面壁禁食一天,这个自定的祭日他已经坚持了几十年,原因是为了一个曾在这天为他殉情的姑娘。

文老现在的夫人徐嘉秀与他相伴30载,他年年三月三如此,夫人亦年年三月三陪伴在侧,侍茶弄水……夫人戏称“我们家是文豪与文盲的组合”。文老却说,我的日籍夫人虽已失“昭君之貌”,却有“昭君之怨”,“我们是爱国主义的结合”。

他珍藏的另一个本子精美绝伦,这是他想留给旅居国外的女儿文都的“遗产”。本子里面的每一段文字皆当代英隽的亲笔墨迹,都是尊敬文老热爱文老或文老尊敬文老热爱的人给文老所作的“鉴定书”。他认为这是他一生能留给女儿的最宝贵的财富,比任何财产都更具价值。

文老一生好恶分明,爱就爱得轰轰烈烈,恨就恨得天翻地覆。他说,“屈原的爱国主义,不是你爱我,我才爱你,是一往情深,不是等价交换!”在他享用了一辈子爱与恨的恩赐之后,最令他引为欣慰的莫过于“死”的体验。很多年前上海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在播放文老吟咏的诗词之前,怀着沉重、怀念、敬佩的心情告诉听众:这是已故著名诗词专家、吟咏大师文怀沙先生的遗作……他在上海的哥哥听到后,慌忙跑到电台询问,著名作家峻青和国内外的亲友们也纷纷来唁电。文老接到哥哥的电话,看到那些唁电,快乐得几天几夜不能安眠,他赶忙给上海广播电台的总编辑写信,没有丝毫的责怪,真诚地感谢他们让他活着听到了身后的赞誉。他说这种“死”的感觉太幸福太美好了。

文老从来活得潇洒,潇洒得无所忌讳。在家中待客,赶上他不高兴,你就尽管听他数落不成器的人不成文的文,只能听不得问,听懂听不懂就此一回;他高兴的时候,你不说还不行,他听够了兴许还“摇头摆尾”地吟咏小诗一首。然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顺嘴溜达出点儿让你哭笑不得的“带色儿”的话来。但只要你能了解他“风流”着并蹉跎着的几十年,就一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他许多的“污言秽语”下,埋藏着一个孩子般简单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