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家叶壮曾在知乎上回答过一个问题:“你们家孩子让你最感动的一刻是什么?”获得大量点赞。当时他4岁5个月的大儿子安安因乙型流感发烧,为了不传染6个月大的小儿子,他把安安送去奶奶家隔离。看望安安时不能抱或亲,所以他只能隔着窗玻璃看。
那天,安安正在被窝里看《牛津少年儿童百科全书》,这是叶壮9岁那年,他妈妈用年终奖给他买的书——23年后,他看着聚精会神的安安,感慨“那个神态跟我当年一模一样”。
这是他有孩子以来第一次被深深打动。“孩子能让你回头看到自己原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曾经想要的是什么,他能让你有一次实实在在强体验的复盘和回溯,这样你会得到更多的成长力量。”
身为教育心理学研究者和工作者,叶壮接触过很多孩子和家长,也看到了好几代中国家长的通病:如果说孩子是父母的一面镜子,那么身处“焦虑时代”,有什么样的中国孩子,就映射出什么样的中国家长、中国家庭与中国社会。
说彩虹像蛇,错在哪儿了
在叶壮看来,中国低龄孩子的成长有三个典型的分水岭。
第一个分水岭在孩子开始说话时。在这之前,孩子给出的反馈信号源只有笑或哭,家长关心的都是孩子的生理问题。一旦孩子开始说话,家长会更明确孩子的诉求。
第二个分水岭是孩子进入读幼儿园时(3~6岁)。这个阶段的孩子最需要掌握的技能是与同龄人社交。一个典型问题是,一些亲子班和训练营看似很有趣,但大部分是被定制化的。比如说乐高,还有比这更不定制化的游戏吗?“大家好,今天我们的主题是动物园,请各位小朋友来拼动物,这是长颈鹿,这是老虎……”
然后问题来了,一位老师问小朋友们:“彩虹像什么?”小朋友A说:“像桥。”老师说:“不错,彩虹像桥。”小朋友B则说:“彩虹像蛇。”这时老师就会说:“不对,彩虹不像蛇。”
“但是,请你告诉我,说彩虹像蛇,错在哪儿了?”叶壮说。
不给孩子留时间
出生于1988年的叶壮回想自己的童年时光,几乎都是在大院跟着几个五六岁的孩子满街跑,其中那个“孩子王”,也不过是个小屁孩。
“我们那时没有那么多的玩乐选择,和个尿泥都无比开心,但我们的成长很自由,没有一个‘应该’或‘对错’的形状。”
但今天的孩子几乎不存在这种被放养的自由,他们看似拥有了更多选择:钢琴、围棋、奥数、国学、乐高……课程几乎都是高度定制化的。老师取代了当年那个“孩子王”的地位,背负着KPI(关键绩效指标)的压力,对孩子进行高度约束和管理,教孩子知识或技能,最本质的动力可能是为了让家长交钱续课。
俗语说“4岁的孩子猫憎狗嫌”,而3~6岁的孩子恰好处于不断寻找自我与试探别人行为边界的阶段。“你看大马路上,哪个七八岁的孩子会跑去撩女孩裙子?都是四五岁的孩子在干这样的事儿。因为他知道这样做你会不高兴。不高兴有两种结果,要么你生气地走开,要么你崩溃地揍他一顿。他在不断尝试,看到底在什么情况下他才会挨揍,并以此来确立日后的行为边界。”叶壮说。
对家长来说,允许孩子闯祸也是一个试错的机会。前两天北京下雨了,安安去踩泥坑玩,叶壮没有阻止,结果安安发烧了4天。“他不一定认为这是错的,因为发烧就可以不上学。他可能下一次还会踩,但他能学会权衡,发烧和上学,哪个更好受?”
当然,试错的前提是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成本去承受各种可能的后果。“但今天你不付出这个成本,明天孩子就得付出这个成本。”叶壮强调“提前试错”的重要性。
意大利心理学家路易吉·佐伊有一次来北京跟叶壮聊天,提到“中国有些十五六岁的孩子因为失恋而跳楼”,佐伊直言不讳:“如果哪个意大利年轻人因为失恋而跳楼,我们能笑疯。”
因为当意大利年轻人失恋时,他们的朋友、家人或长辈通常会告诉他“这没多大事儿”。“我以前也和恋人分了手,现在日子不还是过得好好的?”
反观中国的父母,他们很多时候会对孩子说:“你不能让任何人碰你不该碰的地方,碰了会怀孕,怀孕会死的。”结果小女孩让人牵了一下手就陷入恐慌。这并不是正常的、符合人性的说法。这些看似保护孩子的教育方式,到最后很可能将孩子逼上绝路。
叶壮在太多前来咨询的家长身上看到了中国父母在教育上存在的最大问题——不愿等待,不给孩子留时间。
作为一个父亲,他也理解,家长为了孩子的事儿着急是上心的表现,有的不等待也是出于关爱:怕摔了,怕病了,怕不舒服,急切希望孩子好起来。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养育风险,但这些情况恰恰映射出每个家庭长期存在的问题——“玻璃心”可能是孩子习惯了以负面情绪寻求家长的关注,开口晚可能是日常的语言接触量不大,孩子有暴力行为可能是对于解决冲突的认识有偏差……不深入探讨、详细沟通、稳步推进,怎么解决这些问题?但很多家长就是不愿意等,他们需要立竿见影地让孩子按照他们的期待发展——就算一个急性的问题解决了,那个慢性的问题还在,没过几天就要换个方式爆发。
赢在何时
低龄孩子成长的第三个分水岭是小孩上小学,通常是6岁。绝大多数中国孩子在这时开始走上一条标准化的发展路径,所有的生活都要给一件事情让路:好好学习。
对“80后”来说,“不要输在起跑线上”的说法就是从这个阶段开始流行的。彼时就有家长开始抢跑,后来演变成你抢跑,我也抢跑,大家都忙不迭要抢跑——起跑线因此不断被提前。
叶壮回忆道,大概10年前,人们就开始关注选择幼儿园的问题;最近5年则出现了早教班和早早教班——孩子连爬都不会,父母就带着他们去做操;后来提前到胎教,从怀孕4个月開始就接受各种“教育”,买副几千块的耳机贴在妈妈肚皮上给胎儿听音乐。如今起跑线已被提前到“离开妈妈时”,还有人希望再提前——提前到这个孩子“离开爸爸时”。
但“赢在射精前”的说法,叶壮认为纯属耸人听闻。
“我们的传统文化里有个可悲的设定,就是认为啥都得有,而且会有正确答案。例如这道语文阅读理解题:鲁迅家门口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请问鲁迅先生想靠这个表达什么?我想可能鲁迅先生自己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在叶壮看来,这种观念会让我们认为,人生也一定有一个“正确答案”式的发展轨迹。这也是“不要输在起跑线上”这种话在中国流行的重要原因——起跑线本身就意味着存在一条赛道与轨迹,也就是所谓的“什么时候就该干什么事”。
当大家都在抢跑,这条起跑线变得没法再往前提时,你就只有一个办法:比别人跑得更快。叶壮发现,这又产生一个问题:很多孩子在二年级下半学期或三年级上半学期时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学习成绩大幅下滑的情况。原因在于,孩子在幼儿园已经学会了一二年级的内容,但在这个阶段,他们没有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到了三年级学习就开始掉链子。
除了速度,知识储备是一个重要的比拼指数。但好奇心、审美力、专注度、抗挫力、创造力等这些不能被量化的软实力是不会被纳入赛道的。假设一个孩子在海边砌了一座很有意思的沙雕,玩得非常开心,但很少会获得父母的赞许,或被拿来跟邻居炫耀。因为,这世上没有堆沙雕等级考试。
只有那些有具体标准的技能才会被重视,因为“赶时间”、害怕“输在起跑线上”,家长们只会花钱让孩子学那些能立刻看到直观成果的技能,例如钢琴或舞蹈、背《弟子规》全文或背圆周率到小数点后几位、奥数考了多少分、学了几门外语……按照这个标准,学历、收入、职称、车房等指标比较就自然而然地伴随着孩子的一生。
后来,他们就成了每天为了完成KPI(关键绩效指标)与PPT而焦虑不堪的我们,然后把这种人生观、价值观传递给下一代。
真正的早教不是教孩子,而是教家长
“你家孩子在学校里考100分只能证明一点——他是一堆螺丝钉里最标准的那个。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在叶壮看来,近代才出现的工业化教育体系是为了保证快速、高效地输出标准化的社会人才,它并不需要个性化,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才对。
葉壮夫妇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这样的螺丝钉。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决定把孩子送去公立学校。他认同类似华德福、蒙氏或瑞吉欧等教育流派的教育理念,但他也很清楚,这些私立学园培养出来的孩子,最终还是要与公立学校接轨。公立学校之外的选择,只是把这个时间延后了而已。
“说白了,我始终认为,真正的早教不是教孩子,而是教家长。你有了孩子,你知道遇事如何跟孩子沟通吗?你知道怎么给孩子提供安全感吗?你知道怎样帮助孩子培养好的习惯吗?我认为,家长的相关学习才是真正重要的。”
把孩子送去公立学校,意味着孩子要学着适应这样的教育体制。“这是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需要面对的问题,我们有必要帮助他们,但没必要替他们搞定。”
越来越多的人在探讨“多样性红利”与“原子化社会”,呼唤自由与个体差异,STEAM教育(集科学、技术、工程、艺术、数学多学科融合的综合教育)也越来越流行。叶壮相信,今天这个时代,你比其他人混得好的主要原因,是你跟其他人不一样。
“所谓‘不要输在起跑线上’,预设了两点:人活着就是跟别人死磕;人生是一条赛道,谁跑得快谁赢。问题是,这两点都是错的。如果活着只是为了死磕别人,那生命也太过可悲;而人生若是一条标准的赛道,那生命也太过枯燥。无论孩子还是父母,如果谁都不接受赛道的假设,那又有什么值得着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