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觉醒来,看见我所住的美德街两边的房子,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着,我的邻居们都纷纷探出身去,拿着晾衣服的棍子、撑蚊帐的竹竿,在下面绑一个绳子,做垂钓状。他们有些屏住呼吸,生怕惊吓了什么;有些大声嚷嚷,嘴巴里嘟囔着什么。那些靠得很近的,不时交头接耳,而那些隔得远的,则互相致意,默默相望。
“你们起得这么早究竟在干什么?”我睡眼蒙胧。昨晚做了一整晚梦,我梦见河水干涸,道路倾斜,我梦见一场大火将我围困,那时我正在一个图书馆内,所有的书籍都化为灰烬,我如同一只兔子般狼狈而逃,突然一回身,看到一本大书,我以火中取栗的方式把它捞出来,一看原来是《圣经》。
我的手正在生疼,我的邻居扭转头告诉我:“我们在钓鱼呢。你昨晚没梦见大街上游过来很多鱼吗?”我给予否定的答案。“你们都梦见鱼了吗?”“是的,各种各样的鱼,它们都游到岸上来了,或者说,它们都长腿了,走到大街上自投罗网来了。”我想起我那碎嘴的老祖母,她跟我说过,梦见鱼并非吉兆,但我对自己作为唯一没有梦到鱼的人而显得懊恼,我穿着睡衣,蓬头垢面地下楼,打算到邻街的罗西先生那里兴师问罪。罗西先生掌管着我们这里所有人的梦,从礼拜一到礼拜六,他轮番让我们做不同的梦,有时是美梦,有时是噩梦。礼拜日的晚上,他让我们无梦。因为那天我们都望弥撒去了。罗西先生有一间很大的房子,里面有很多大小不一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装着不同的梦。有一阵,罗西先生显得心不在焉,竟然让我们连续数月做同一个梦,原因是他老是从同一个格子里抽出梦来。
我刚迈出门,就遇到老渔夫威叔。威叔正张着一张大网,在捕捞着什么。他小心翼翼,生怕有漏网之鱼。我停下脚步,询问我们这里的捕鱼能手威叔:“你也在捕鱼吗?你怎么不到海里去捕鱼了?”“你不知道吗,海里的鱼都被赶上岸了。不过这样更好,我可以不用去忍受台风的吹刮和鲨鱼的袭击了。”
“你忙活了一早都捕到些什么鱼啊?”我很惊讶。“你看看我的篮子,里面有金枪鱼、鳗鱼、三文鱼、红鲷鱼、石斑鱼和鳕鱼。”我瞅了瞅,篮子里空空如也。我指了指那些正趴在窗台上垂钓的街坊们,他们有些在撒布诱饵,有些就只见绳子,连鱼钩都没有。我问威叔:“他们这样能钓到鱼吗?”“能钓到。有些鱼不要钩子,更不要诱饵,甚至绳子都不需要。比如原先东海之滨,有个姓姜的老头,他垂垂老矣,无所事事,就发明了一种直钩,钓上了一条鱼王—三文鱼。他是我们捕鱼者的始祖。如果说有诱饵的话,那么他的诱饵是智慧。”
“还有哪些钓鱼的方法?”我忘记去找罗西先生了,钓鱼的事情让我兴趣盎然。“有用谎言来钓鱼的。他首先撒一个谎,如同撒一个网,很多笨拙的鱼就会自动上钩。有用眼泪钓鱼的,那样的垂钓者根本不需要绳子,她的眼泪连缀起来就是钓鱼的绳线。钓鲨鱼需要的是血,它是最嗜血的鱼。钓鲍鱼需要燕窝做饵,因为它总梦想作为与燕窝这样的补品并驾齐驱,被同时端上餐桌。适合于所有鱼类的诱饵是主义,不同的鱼吞吃不同的主义,它们奋不顾身,如同烈士舍命。我见过最伟大的垂钓者是那些宗教家、政治家,不对,他们不是垂钓者,是网罗者,如同我一样。他们以信仰为经,组织为纬,他们编织的网足以网罗所有的虾米鱼鳖。当然,还有一种以律法钓鱼、网罗的方式,只要撞上去,你就是自投罗网。”
我曾被谎言、眼泪、香水、主义等一切或真或假的事物垂钓过,我才发现,我原来是一条站在大街上的鱼。我匆匆跑到罗西先生那里,他正在像放电影那样的为大家放着梦,我指斥他为何让所有的人都成为捕鱼者而唯独让我成为被捕者,他回答我说:“我给他们放的是现实,唯独给你放的是梦。你是被梦想所垂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