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的那首《大街》,有几个名家翻译的不同版本,我却独爱一位文友的译法:“我走,他也走/我停,他也停/我向后转身/没有任何人。”还有一句,原文是“whereIpursueamanwhostumbles/andrisesandsayswhenheseesme:nobody”。有位名家将其翻译为:“我追赶一个人,他跌倒又爬起来,看见我说:没人。”这种译法,固然忠于原作,可是比之“没人”的轻飘飘和细脚伶仃,那句“没有任何人”更像一记重锤,用十分力气,捶在心灵的最幽微处,砸出万千寂寞来。
下午六点坐上车,打开收音机,各频道播放的都是下班的欢欣鼓舞,仿佛下一秒就可以迈进家门,我却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出门的人。“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因为这句,我才喜欢上《西洲曲》。比起“垂手明如玉”“海水摇空绿”那些精描细绘的句子,这句连白描都不算,干脆就是提炼主干式的动作概括。可我就是喜欢,因为觉得蕴含深远。待看到下面一句相似的“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心情简直就和一连下了两个星期雨的乡间小路一样,泥泞难当。
如果你就是那个女子,“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正是青杏一般美好的年华,欢天喜地奔去开门——为何去开门?好像听见叩门的声音。叩门者何人?并没有人(更没有他)。
可是,你也不想被人看出自己的误判吧?因为这误判意味着说不出口的思念、求而不得的寂寞。你不想你的寂寞被看见,所以,开了门,只能出门。出门做什么?你笑嘻嘻地回头,还要继续做出欢天喜地的样子,眨眨眼,调皮地回答:“我去采红莲。”
可是,你本来并不想采红莲!所以你低头弄莲子时,莲子是他;随手摘荷花时,荷花也是他。万物如诗,爱恋者看到爱恋,彷徨者看到彷徨,欢悦者看到欢悦,而寂寞者,看到的当然是铺天盖地的寂寞,避无可避。所以你抬头,看飞鸿。不是因为云中有锦书,而是想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显得不在意、显得够潇洒……可是,每朵花、每片云都在说,此刻,你抬头,只是因为怕眼泪落下吧。因为天空的秘密与人心的秘密是相通的,所以,只看天,不开口。唯恐一开口,就是虚空。
我跟不止一人说起这首诗。他们追问我:“你为何喜欢这句啊?这句有什么好啊?”他们追问到第三句,我就突然心灰意懒,不想开口,唯恐一开口,自己的小心思也变成虚空。
原来,这万千寂寞能被咂摸出,是因为心里本来就有寂寞万千。寂寞大概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可你总会在生命的某个阶段,满心都是它。寂寞是每个人无法摆脱的宿命,“是我们生命的沉默后缀”,那个文友如是说。
所以我们总会向后转身。想去摘除,或者填充。可是身后没有任何人,唯有寂寞像流水——说,说不出;止,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