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岁以前,父亲一直是我的榜样。在我眼里,他既高大又万能。我模仿他走路的姿势,其实他走路并不好看,膝关节弯度小,没有胸肌,肚子向前微微探着。我甚至模仿他说话的语气,平静若湖水,无论夏天冬天一概保持恒温。我发现父亲变坏了是我九岁那一年。那一年的夏天,我母亲去世了,那个日子我从不会轻易地说出口,它太沉重了,深深地压在我的心底。从此以后,我的父亲,那个正值中年的鳏夫便开始没规则地喝酒。他脖子和眼白不红的时候才是我们家宁静的日子,这样的日子真是不太多。喝了酒的就呼呼大睡,鼾声如连环雷。如果他不打呼噜就更糟,跺脚或摔东西,不过他只摔摔不坏的东西。每每那个时候,我们兄妹几个就躲在一边,看他毫无风度的操练。这种不轨的行为使他胸肌渐而发达起来,可带给我们的只有恐怖。如今,他去世也已经十几年了,成了地道的酒鬼。现在回想起来,我更怀念的却是父亲有缺点的这段日子。
我讨厌那种强迫你尊重他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以鼻子代替嘴巴传递情感。这种人还喜欢身边有一扇屏风,鬼才知道他想挡住些什么,眼皮毫无目的地垂下来,好像他来自比地球更高级的一个什么星体。在我们紧张无序的生活中,这种装腔作势的小官僚随处可见。
自鸣得意是比较普遍的男人缺点,但是有一种时候,男人的自鸣得意又是可以称道的。黄昏时分,微风轻拂杨柳枝,伴着怀孕的妻子走在林阴道上,而丈夫们在这种时候的神态大致是相近的,与妻子稍稍拉开距离,一副奇货可居的高人模样。这时的男人即使翘起尾巴唱歌也不会让人生厌的,因为它涵盖着一种创造的自豪。
和女子最显著的区别是,有缺点的男人更可爱一些,用女子们自慰的话说是,有了把柄更便于掌握。而女子则不然,任何一个缺陷都如同草芥,浮在女子之水的表层,终身沉不下去的。一家妇女杂志曾做过民意调查,题目是“你最喜爱的男人的风度”。在收到的数万份答卷里,没有一份标着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或面面俱到等类词语。许多女子的态度非常有趣,似乎她们的眼睛有点儿斜视,她们喜欢男人“躺在床上抽烟”,“纽扣又系错了”,“一笑便露出坏样儿”,“过了两天才想起我的生日”。最有趣的是重庆一位老太太,她的钢笔字写得挺秀气:“我今年六十六岁了,在金婚纪念日到来之前,我希望我丈夫犯一回错误,他比我小三岁,可结婚几十年来,他比我们的小孙子还乖。”
我有一位大学同窗,真的,他棒极了。他走到哪儿就把快乐的气氛带到哪儿。他说了什么并不特别重要,只要一开口,大家就笑盈盈地围住他,特别是女孩子,甚至一些年轻的女教师也乐于与他探讨问题。他言辞犀利、幽默、富于同情心,很多女孩子对他着了迷。顺便说一句,他对恋爱这档子事情有那么一点儿不太认真。可越是如此,女孩子似乎越迷他,这太怪了。
在大学,没有一个女孩子对我感兴趣。我曾向一个女同学主动敞开心扉,原因是我发觉她总看我,是那种偷偷的,一旦被察觉就立即改正的看法。每当我远远看见她过来,心就扑扑乱跳。到了跟前,一般的情况是眼睛比腿脚逃得更快。临近毕业时,我狠着心把她约了出去,咬着牙说了一大通颠三倒四的话,当时的我除了牙哪儿都不硬了。她耐心地听完我的陈述后,以“即将天各一方”的理由回绝了我。分手时她这么劝我:“你干吗那么走路呢?说得形而上一点像秀才,说得形而下一点像女的,而且是那类犯了错误,或失了贞的女的。”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正处于“谁爱我我则爱谁”的那个年龄,但那次经历却让我懂得了一些怎么做男人的道理。毕业两年以后,有一次酒至半醉,我跑到一个我爱的女孩子跟前,那是在一个小小的鲜花店里,我仗着酒兴说:“我吻你吧!”我甚至没提那个挺酸的“爱”字,她就在花丛中笑了,于是她便成了我的爱人。这种经历听起来或许有点惊世骇俗,但我的那次冒险成功了,这其中的道理在哪里呢?
我想,男子要想使自己的步子迈得快一点,有必要甩掉面面俱到的小包袱,轻装上阵。如果当你妻子六十六岁的时候,你才在一家杂志上听到她遗憾的忠告,可能有点太晚了。也许我这个结论本身就是错误的,因此不要轻信我的判断。但是,我依靠这种思路,确实使我在自己的这一行上越干越带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