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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不肯栖

我每年都开着大篷车带上我的学生下厂、下乡,几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

十年前的一次万里行,我们走了三万公里,从北京出发,途经九个省市(北京、河北、山西、陕西、河南、山东、江苏、浙江、江西)。当从山西行进到陕西横山县一处黄土高坡时,我们不约而同地嚷着停车——我们看到下面一群男女老少顶着七月的骄阳,坐在洼地上看戏……

红红绿绿的“舞台”上正演着《霸王别姬》,那条紫色灯芯绒做的条幅上有几个黄色大字“横山县艺术剧团”。寒酸的横标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天太热了。

我们走了过去,看到坐在土里的老乡。这里很少下雨,不论是人、车,还是毛驴,走起来都是“一溜烟儿”。

那个舞台还叫舞台吗?薄薄的一层土上铺着一些高粱秆,演员在台上深一脚浅一脚,上来下去,可真难为他们了。我看到三伏天里,“霸王”“虞姬”穿的都是露胳肢窝的戏装,可这并没有影响他们认真执着的演出。

我看了兵败如山倒的霸王退到乌江边,以及虞姬自刎的那一场戏。本来秦腔的做派、唱腔就有一股豪中有悲、气吞山河之势。霸王一上场“哇呀呀”一声吼,见到虞姬,三步并作两步弯腰将她托起,仰天长啸,吼着那绝望的、触及灵魂的秦腔。他抓住虞姬的乌丝往嘴里一叼,左腿一抬,金鸡独立……我顿时感到一股英雄气概,没想到“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也有这样落魄的一天!但见他把头一扭,大吼一声向前冲去,自刎于滚滚乌江边,千古英雄就这么与美人同归于尽……

我见到过各个剧种的霸王与虞姬永诀的艺术处理,都没有他们处理得那么悲怆。在这小小的山洼里,我竟找到创作的源泉,这里是现今艺术家还未开垦的处女地,即便我有八张嘴也讲不完对这几千年丰富文化积淀的感受。

演出结束后,我们赶紧去了“后台”。我看到化着简单妆容的“演员”,千金不卖的破烂戏服和没了盖的道具箱。我拉着“霸王”,对他说:“我们是来学习的……”

你听,陕北的“三哥哥”“四妹子”为了表达思念,他们唱道:“心想着你,喝油也不长肉……”为了表达归家的急迫心情,他们唱道:“不大大的小青马多给它喂上二升料,让它三天的路程两天到……”这些歌词是多么生动、多么有靈性啊!

三十多年前,艺术家经常下去“采风”,我深深感念三十多年前艺术家创作的歌曲:“九里里山疙瘩,十里里沟,一行行青杨一排排柳,毛驴驴结帮柳林下过,花布的驮子晃悠悠……九里里山疙瘩,十里里沟,一座座水库,像一洼洼油,羊羔羔叼着野花在大坝上逗,绿坝绣上了白绣球……”

这些艺术家在创作上,都是高手。因为,他们没有离开人民,没有离开这块生养他们的土壤,这就是中华民族,这就是中华文化。

我们下去是旅游吗?不是。是走马观花、搞炒作吗?更不是。我所见到的一切——草滩、高原、羊群、马嘶、枯井、涩水、姑娘、小伙、暮老、佝媪,以及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看、画、聊、做、讲、捏、剪……还有锣鼓、戏曲、民歌、舞蹈、岩画、土陶、剪纸……这些终将颠覆我的认知,重新激发我的创作灵感。

在西北的一些贫困山区,即使一滴发黑的水,也是当地人的命。那里的小学生、老教师、老黄牛、小毛驴,他(它)们是一个相依为命的群体。为了水,孩子们放下功课,去四五十里地以外的黄河边拉水。

这个“长征”队伍艰难地向前挪动着脚步。天空中万里无云,路旁的羊、牛、驴,空中的小鸟紧紧地跟在这个拉水的“长征”队伍后面,就是为了抢一点点水喝……

这由人、鸟、羊、牛、驴组成的队伍,有着说不出的壮观——这不是求亲送嫁,而是追求那一滴活命水!

让我们的艺术家来感受一下吧!这里是现实的生活,是活生生的娃儿、牛儿、鸟儿、羊儿……但绝不是那些装腔作势的“啊,那晴空里飞翔的鸟儿……”“啊,那迎风摇曳的花儿……”

心灵的升华,一定来自生活、来自现实,这里所讲的不仅仅是艺术,它同时带动了人生境界、生活视角、人生选择等方面的飞跃。

我为什么要下厂、下乡,要和老乡们一起捏、一起画、一起唱、一起舞、一起聊、一起哭?因为我和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可分割。我所有的创作没有悲伤、没有倾诉,和中华民族一样,再受伤害、再遭洗劫,仍然屹立在21世纪,而且是那样朝气蓬勃地走在世界的最前列。

在西北风吹、黄沙漫舞里成长起来的人,无论环境有多艰苦,照活;无论黑黝黝的粑粑有多难咽,照唱;无论日子有多穷,照剪、照捏、照写、照画……那黄河大锣鼓,惊天动地;炕头上老奶奶手巧得用什么话也夸不够她……

我心想,我跟着中国大地上的“陕北老奶奶”是没错的。她们的后方是长城、黄河、长江、喜马拉雅山,那里屹立着千古不灭的龙门、云冈、贺兰山、黑山、沧源、石寨山、良渚、安阳、莫高窟……我是“中国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