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不知是谁发明的,是最不合理的一种恶作剧!突然要集许多互不相稔的人,在指定的地方,于指定的时间,一同喝酒吃饭,间或抗礼、谈判——这比上课讲演更吃力,比出庭对簿更凶!我过去参加过多次,痛定思痛,苦况历历在目。
接到请帖,先要记住时日与地点,将其写在日历上,或把请帖摆在座右,以防忘记。到了那一天早晨,我心上就有一件事——好比是有一课时的课,而且是讲最不欢喜教的课;好比是欠了人钱,而且是最大的一笔债。到了时间,我往往准时到场。可是这一准时,就把苦延长了。我只见主人,贵客们都没有到。主人要我坐着,遥遥无期地等候。吃了许多茶、吸了许多烟,吃得口干舌燥、饥肠辘辘,贵客们方始陆续降临。每来一位,我都要站起来迎迓一次、握手一次、寒暄一次。我好比受许多考官轮流口试,答话非常吃力。
入席以后,恶作剧的精彩节目来了。例如午宴,入席往往是下午两点钟,肚子饿得很了,但不得吃菜吃饭,得先拿起杯子站起身来,谢谢主人,喝一杯空肚酒,喝得头晕眼花。然后“请,请”,大家吃菜。圆桌很大,菜盆放在中央,十二三只手臂辐辏拢来,要各凭两根竹条去攫取一点自己爱吃的东西来吃,这实在需要高超的技术!有眼光、有腕力,看得清、夹得稳,方能出手表演。这好比一种合演的戏法!戏法人人会变,各自巧妙不同。我看见有几个人,技术非常巧妙。譬如一盆虾仁,吃到过半以后,只剩盆底浅浅的一层。用瓢去取,虾仁不肯钻进瓢里,反被瓢推走。此时最好有外力帮助,从反方向来一股力,把虾仁推入瓢中。但在很讲究的席上,自己不便另用一只手去帮,叫别人来帮,更失了彬彬有礼的宴会体统,于是只得运用巧妙的技术。大约是先下观察功夫,看定了哪处有一“丘陵”,就对准哪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瓢一攫。技术高超的,可以攫得半瓢;技术差的,也总有两三粒虾仁入瓢,缩回手去的时候不伤面子。此种表演,为环桌十余双眼睛所共睹,而且有人会替你捏两把汗。如果你技术不高超,空瓢缩回,岂不要在大庭廣众之下,颜面尽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