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现代词语,“作文”二字就是练习写文章的意思。
练习是一种手段,必须有目的,而且最好是明确的目的。十八岁以下的青少年不得不写作文,目的是在升学考试中拿高分、进名校。这个目的相当明确,可是人人没把握。古人早说了:“不求文章高天下,只求文章中试官。”谁知道批改作文的试官是怎么评判一篇文章的好坏呢?于是,原本明确的目的变得模糊,练习写文章多少带有试运气的成分,这也是古人面对考试结果时的无奈结论:“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到头来,关于文章本身的意义和价值反而无人闻问。大凡是舍筏登岸、过河拆桥,又是古人教训过的话:“先考功名,再做学问。”
面对惶惶不可终日的考生及家长,我总想说:如果把文章和作文看成两件事,文章能作得,何愁作文不能取高分呢?以考试取人才是中国沿袭了一千多年的老制度,以考试拼机会更是这老制度发展出的余毒,既然不能回避,只能戮力向前,而且非另辟蹊径不可。
说得再明白一点:写文章,不要搞作文。
那么,请容我就几个古人的故事来说说这文章的作法。他们是:洪迈、苏东坡、葛延之。
洪迈是南宋时代的博物学者、文学家,也是一代名臣。他的《夷坚志》《容斋随笔》至今还是文史学者极为重视的珍贵资料。相传他“幼读书日数千言,一过目辄不忘,博极载籍,虽稗官虞初,释老傍行,靡不涉猎”。这段话里的“稗官虞初”,就是小说杂文——甚至可以看成是与科举作文无关的娱乐性文字了。
这样一个人,在他的精力才思、知能智虑迈向巅峰的45岁左右,担任起居郎、中书舍人兼侍读官,日日在学士院待命,替皇帝草拟诏书。有那么一天,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要草拟的诏书特别多,不断有上命递交,自晨过午,已经拟了20多封。
完工之后,他到学士院的小庭院里活动一下筋骨,不期然遇见一位80多岁的老人。攀谈之下,才知对方出身京师,为世袭老吏,一向在学士院处理庶务,年轻的时候,还亲见苏东坡那一代早已作古的知名文士。多年供职下来,如今子孙承袭了他的职位,老吏已经退休,在院中宿舍清闲养老。
洪迈一听说老人见过大名鼎鼎的苏学士,不觉精神一抖擞,把自己当天完成20多封诏书的成绩显摆一通。老人称赞着说:“学士才思敏速,真不多见。”洪迈还不罢休,忍不住得意地问:“苏学士想亦不过如此速耳?”他没有想到,老人的答复如此:“苏学士敏速亦不过此,但不曾检阅书册。”也就是说:当年苏东坡写文章是不翻阅参考书的。这一则笔记最后说,洪迈听了老人的话之后,为自己的孟浪惭愧不已。
这个故事的教训,难道是说一个文章写得好的人,必须腹笥广博、博闻强识,把四书五经之语、诸子百家之言都塞进脑壳,能随用随取,才足以言文章吗?实则未必,因为苏东坡自己说过文章该怎么写,才写得好。
在先前提到的《容斋随笔》以及《梁溪漫志》《韵语阳秋》《宋稗类钞》之类的笔记上,还有这样的记载,说的是苏东坡被一贬再贬,最后被放逐到海南岛的儋州。当时,已经名满天下的苏学士有一个大粉丝,叫葛延之,是江阴人。他听说苏东坡遭到流放,便一路追随,自乡县所在之地,不远万里来到儋州,和他心目中的偶像盘桓了一个月左右。其间,葛延之向大文豪“请作文之法”。苏东坡是这样说的:“你看儋州这地方,不过几百户人家聚居,居民之所需,從市集上都可以取得,但却不能白拿,必然要用一样东西去交换,然后才能为己所用。所谓的‘一样东西’,不就是钱吗?作文也是这样的。”
接下来,我们看笔记所载,苏东坡是这样说的:
“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
葛延之拜领了教诲,把这话写在衣带上。据说,他在那一段居留于儋州的时日里亲手为苏东坡制作小工艺品作为答谢。那是一顶用龟壳打造的小冠,苏东坡收下了,还回赠了一首诗,诗是这么写的:
南海神龟三千岁,兆协朋从生庆喜。
智能周物不周身,未免人钻七十二。
谁能用尔作小冠,岣嵝耳孙创其制。
今君此去宁复来,欲慰相思时整视。
从这首诗中依然可见学士风骨,尤其是“智能周物不周身,未免人钻七十二”这两句话,用苏东坡关于作文先立其意的理念来说,应该就是全篇之根柢了。他一定看出葛延之苦学实行,然而未必有什么才华天分,于是以自己为反讽教材,慨叹智虑再高,也未必足以保身;有时甚至正因为露才扬己,反而落得百孔千疮。对一个憨厚朴实、渴求文采之人而言,这真是深刻的勉励与祝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