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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明芳和她的民办小学

在重庆市长寿区万顺镇的一个山村里,黄明芳的民办小学已经开了将近20年。

民办小学

尽管白鹤林小学地处重庆市长寿区最偏远的乡镇,路途却比想像中要轻松很多。从长寿城区出发,先坐一两个小时公共汽车到万顺镇,再坐摩托车上山到白合村。天下着雨,山路虽然蜿蜒曲折,但因为是水泥路面,七八公里的山路走起来并不费力,20多分钟后到达山顶,一眼就能看到学校,再走近一点,便能听到校园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附近并不荒僻,学校旁边就是乡村卫生所,周围还零散分布着房屋和水田。刷着标语的白色围墙把学校与民房区别开来,围墙里面有两栋白色的建筑,一栋三层高,另一栋两层高,楼前的水泥空地是操场,放着两张乒乓球桌、两个低矮的篮球架,角落里还散落着一些色彩鲜艳的塑料玩具。整个小学的建筑面积大约1700平方米,包含从幼儿园到小学7个班级教室、办公室、宿舍、厨房、图书室、微机室等全部空间。

教室内墙壁斑驳,光线昏暗,空间也略显逼仄,但与前些年相比,现在的校舍条件已经改善很多。“学校现在一共有200多人,平均每个班20多个学生;以前人最多的时候有500多个,一间二三十平方米的教室挤着六七十个人。”校长黄明芳说。她是这所民办小学的创办者,今年53岁。

最开始,办小学是黄明芳计划之外的事情,她的愿望仅仅是当老师。1979年,黄明芳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但因为成绩不错,被介绍到村里的小学当代课老师。她年轻能干,教学成绩突出,在万顺镇逐渐有了名气。

代课老师当到第5年,教委出台了新规定,要清退所有代课老师,黄明芳也被迫离开。回家干了一年多农活,她又被学校叫回来,那时候初中教育还没有普及,每年都有一部分学生考不上初中,为提高升学率,学校办了补习班,让她回去教课。家里亲戚劝她不要再回去,邀她一起到镇上做生意,黄明芳没答应,又回去教了5年补习班。1990年,初中教育普及了,补习班被取消,但当时学生很多,老师太少,黄明芳又重新当回代课老师,辗转在不同乡村小学。直到1996年,万顺镇小学教师超编,所有的代课老师被再次清退,她也彻底“失业”。

那时候,黄明芳的丈夫雷国荣在村里开了小作坊生产预制板,生意做得还不错,让她也参与进来,但她不愿意做生意,内心还是希望能继续当老师,于是萌生了自己招生的想法,她跑去教委打听政策,办完手续,又租了一间民房,从山下找了些旧桌椅,整修之后重新利用,把教室布置出来。招生也非常顺利,黄明芳回忆说:“第一年就招了50多个学生,家长知道我的教学成绩在万顺镇数一数二,都愿意把孩子送过来。”按照原来的想法,她只打算招收这一个班,自己从一年级教到六年级,可是到了第二年,又有50多个学生来找她报名,她实在没办法拒绝,只好再租一间教室,人手不够,就把在镇上中学当代课老师的妹妹“求”回来帮忙。

学生越来越多,租来的民房无法容纳更多人,黄明芳说服丈夫,开始筹划建学校,她看中了山顶上一块开阔的空地,于是找到主人家,软磨硬泡,用自家同等面积的水田把空地置换过来,建筑材料不够,又把结婚时在老家盖的两三间砖房拆掉。

可是建小学的过程是段“心酸史”。“1998年3月份学校动工,有5个多月时间我们一家四口只能住在工棚旁边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搭了一张简易床,又挤又热,还欠了好多外债,几年下来才陆陆续续还清。”黄明芳说。

当年8月28日,两层高的校舍建设完工,开学前,长寿区教委特地来给学校挂了牌,白鹤林小学成为长寿区惟一一家民办小学,开始正式运作。“因为是第一家民办小学,在长寿区还是很轰动的。现在方圆15里只有我们一所小学,可当时周边还有一些公办小学,很多人慕名到我们学校报名上学,以至于其他公办小学的生源都受到了影响。”黄明芳说。

2000年,她又筹资建了第二栋楼,还从外面请了不少老师。“那是学校发展最好的时候,学生最多的时候,一个学期光学杂费就能收到20万元。所以虽然地方比较偏僻,但当时老师并不算难找,工资不高,我们开出的工资比外面多,大家都愿意来。教学成绩也好,每次都是全镇第一,还拿了不少奖呢。”黄明芳说。

坚守的代价

好日子没有持续太久。2006年,国家规定免收中小学学杂费,黄明芳的民办小学突然间少了一大笔收入,2008年,书本费也取消了,在财务方面无疑又是重大的打击。与此同时,教师的工资也在大幅增长,白鹤林小学在薪资方面的竞争力不复存在,其他方面更无优势。“公办老师在外面的学校一个月能挣两三千块,我们给不了那么多钱,吸引不来人才。区教委为了支持学校发展,给安排了两位公办老师过来,工资由他们发,可还是留不住人,基本待个一两年就走了,教师流动特别大。”黄明芳说。每年寒暑假都是她最愁最怕的时候。“很多老师在寒暑假期间找好别的工作,过来跟我辞职,有的会提前打招呼,有的在开学前一天才说,我只能临时手忙脚乱地到处找老师来代替。”

需要付出的当然不只是这些辛苦。因为办小学,黄明芳失去了一次重要的机会。2008年,国家组织了一次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的资格考试,凡是2002年以前在公办学校代课的老师都可以参加,考试通过率很高,但因为是民办小学,黄明芳和白鹤林小学里所有的民办老师却没有资格参加,这让她又难过又懊悔:“不仅自己失去机会,还拖累了学校其他代课老师,教了几十年的书,还跟农民一样。”

那年,黄明芳还一度有过放弃办学的念头。“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很多家长把孩子也带出去,学生流失很多,学校经费严重不足,前些年挣到的钱几乎又全部投进来,老师也留不住,就想关了学校。结果一些家长和学生听说了,来学校找我哭,说要上学,我心软,就答应继续办下去。”

坚持办学的决心虽然有了,但师资流失的问题不但一直没有办法解决,反而越来越严重,黄明芳只好对家人“动了心思”。

雷欢是黄明芳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开了家灯饰店,2009年被黄明芳叫回来当老师。后来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杜燕汝,也是学校的英语老师,结婚生子,安定下来。

2014年,又有两名老师离开学校,黄明芳再把小儿子雷益和儿媳妇周银凤叫回来。儿子和儿媳妇的到来很大程度上缓解了黄明芳的压力,但心里却始终有些歉疚,“他们在外面发展得肯定比现在好,有朋友埋怨我‘害了他们’,我也没办法,村里有一两百个孩子要上学,没有老师不行。”

前途未卜

“最近又有一个年轻老师要走,她是公办老师,才来学校一年,跟我提过好几次辞职了,今天刚去区教委办手续,由于服务期限是5年,她没办法要求调走,干脆连工作都不要了。”黄明芳停顿了一下,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其实我也能理解,她家在重庆主城区,每周末回家都要花大半天时间赶路,周五晚上八九点钟才能到家,周日下午三四点钟又得回来,很辛苦,也看不到什么发展。”

现在,白鹤林小学一共只有12名老师,除了黄明芳一家5口,还有2名公办老师和5名民办老师,教200多名学生。教师数量太少,个人承担的工作量很大,这里一个老师每周大约要上18节课,其他公办小学的老师只有七八节课。因此,流失一个老师,会对教学工作产生巨大的打击。“以前每走一个老师,我妈就在家哭一场,我劝她看开一点,不能要求别人都跟她一个想法,现在她淡定很多了。”雷欢说。

回来5年多,雷欢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学校工作的复杂之处。白鹤林小学里的绝大多数孩子都是留守儿童,父母都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年迈的老人,于是很多家长把孩子送来寄宿,生活上几乎全靠学校和老师照顾。“除了上课教书,还得给年幼的学生洗衣服、倒尿盆、盖被子,既当老师,又当保姆,何况有些老师自己也有孩子需要照顾,非常辛苦。”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复杂的情况需要面对,一些学生家长并不愿意遵守规则,想尽办法钻空子,有些事情听上去匪夷所思。雷欢举了个例子:“因为小学阶段是义务教育,不收学费,但幼儿园是要收学费的。有些家长为了省钱,把三四岁的小孩送来学校,但只让孩子上一年幼儿园,之后要求孩子升入小学,再反复念小学一年级,他们不在乎这种做法会对学校和孩子产生什么影响,更看重眼前一点私利,非常固执,根本无法沟通。一年级里有不少这样的孩子,我们都很头疼。另外,山上的生活条件也很差,交通不便利,坐摩托车去镇上买菜,来回要一个小时,光路费就要30块钱,成本非常高。在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老师什么活儿都得干,挣钱还那么少,一旦有了更好的选择,肯定不愿意留在这里,这很正常。”

至于白鹤林小学,最终命运如何,仍然是未知数。为了维持学校的正常运行,他们已经欠下不少债务,但黄明芳和家人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会主动关闭学校,要坚持到学校自然消亡。但谁也不知道这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索性暂时不去思考这一类问题。生活方面的困难成为现阶段最容易突破的问题,于是雷欢和其他老师从这里入手,一起把学校旁边的荒地开垦出来,种上了西红柿、豆角,西瓜,他说:“自给自足,也能当个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