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气和食品质量问题层出不穷的阴霾下,人们开始将精力和金钱投向自己的健康管理,他们怀抱着对医院、医生和医患关系的复杂情感,把自己送进一台台先进的仪器背后,在一系列健康数据中寻求心理上的安慰。
两米长的价目表
今年45岁的理查德,原本是美国的一名家庭医生,目前在北京一家医院工作。他自2007年来到中国之后,已经做了6次体检,其中3次是在一家民营体检机构,他称之为“非常有趣的经历”。
体检中心总是显得有些繁忙,但也很干净,井井有条,还有一大堆“炫目的仪器”。理查德回忆道:“进门的时候有人向我点头致意,作为一个老外,我不太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有护士来帮助我,带我去一个个检查室,很多员工都会讲英文。”
但是在体检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医生或护士向理查德询问健康状况,做风险评估,然后再决定他需要做哪些检查。当然,在销售接待处,销售员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他们会问一些个人的病史,是否抽烟等问题,但这就像是例行公事。销售员最终推荐的套餐并不会依据答案的不同而有所不同。事实就是,“他们没有能力根据客户的健康需求来推荐,因为他们都是销售人员,而不是专业的医生。”理查德说,“那些销售人员更愿意推荐价格高的套餐。”
李剑是上海某医院心内科的医生,他也有多年的体检经验。“体检中心只是服务性的机构,它是按照人群的需求来提供产品和服务的。顾客想要做什么检查,体检中心就会提供相应的检查,做什么样的体检通常取决于被服务方愿意出多少钱,这是一个市场行为,而不是医疗行为。”
女大学生袁莳在2014年1月刚去了一次体检中心,负责接待、咨询工作的是两位中年女性,袁莳上前去问,像她这样的女孩,没什么病症的,想做个健康检查,应该选哪个套餐。其中一人指向价目表中基础型的A至D类套餐说:“年轻人做便宜的就够了。”
袁莳注意到在自选项目里有个“HCV”(丙型肝炎病毒),便问:“这是什么检查?”对方说:“不知道。”袁莳又问:“幽门螺旋杆菌是什么检查?”“是胃里的一种东西。”对方看袁莳还想问,又加了一句,“你要做了检查,医生会告诉你的。”袁莳就这样悻悻然被打发了。
实际上,像袁莳这样的普通人,没有专业的知识,也没有办法做出明智的决定去为自己挑选合适的体检项目。
正是利用体检者的蒙昧和对健康消费价格的敏感性,很多体检机构从中渔利。
64岁的姚辉去做体检,是源于对体检促销的一时冲动。他获得了一张“28元享受原价350元体检”的广告单,到沈阳一家医院去做前列腺检查。大夫说他的前列腺问题“挺严重”,让他又做了进一步检查并开了多种药物共20盒,直接刷爆了他的医保卡。
随后姚辉在另一家三甲医院做复查,却被告知他的“前列腺增生”只是一种不必过于理会的老年常见病。28元的体检就像是一个诱饵,钓了许多贪小便宜的客户,最终,这些人在“医疗恐吓”下又接受了许多不必要的过度治疗。
一位在外企从事销售工作长达10年的白领,向记者总结了自己这些年体检的经历,他提到:“一、没人耐心细致地为你解释专业的数据;二、没有一个公众基准的标尺来衡量问题的客观严重性;三、一切向钱看,你不是病人,而是赤裸裸的‘客户’。对于没有后续服务可能的病情,一笔带过;对于有后续服务可能的病情,利用知识的不对称性,夸大严重性来吓唬你,让你乖乖买单。”
不必要的检查
理查德也发觉自己做了许多不必要的检查。
一些在美国需要花费大价钱才能做的检查,在中国的一些体检机构,几百块钱就可以全部做好,比如癌症酶检查,幽门螺杆菌呼吸检测,中医的体质分析,腹部、颈动脉、心脏、前列腺、子宫等所有重要器官的超声波检查,CT扫描全身和X射线照片,还有更高级的经颅多普勒检查(简称TCD,一种用来检查颅内血管状况的超声波检查)。在中国的体检机构,他们的营业理念是把昂贵的高级检测廉价化,薄利多销。
“其中最奇怪的一项是全身热扫描,以前我从未在美国的医院见过。”理查德回忆说,他举起双手,几乎全裸地站在热探测仪前面,大约30秒,然后出现一些热图像,用不同的颜色区分身体的各个部位,并借此解读他身体的异常信号。
“还有一个叫生物体微弱磁场测定分析。检查时,我坐在一个机器面前,手掌放在机器上,操作人员按下按钮,不到1分钟就结束了。”
根据这个检测,体检中心得出一份长达4页的报告,涵盖其身体中各种重金属水平,比如汞含量的高低。理查德调侃,“这是一份让人印象深刻的冗长的报告”。但他从专业的角度来看,这份检测是非常不严谨的——要检测身体中的重金属含量,应该做血液检查或头发取样检查。
在体检中心,这些检查是否必要?比如,学界公认超声波检查在一些情况下确实能提示疾病的风险,但不是任何年龄阶段的人都需要的。
“像颈部的超声波,60岁以上或是有心脏问题时才需要做。”理查德说,“还有我做的经颅多普勒,为什么要给一个30多岁的年轻人做TCD?那是为筛选中风病人而做的检查。这种检查的泛滥是在浪费公共卫生的投入。”
在理查德的体检套餐里,还有一项关于肿瘤标记物的血液检查。“我知道很多中国人都非常喜欢并且在意这项检查,但针对健康人的癌症标记物检查是非常不准确的。”
美国癌症协会认为,肿瘤标记物主要是用于已经患有癌症的病人,评估他们对治疗的反应,或是用于检测癌症病人是否有复发的迹象。而中国人并不清楚这一点,他们看到一切正常的检查结果,或者异常的检查结果时,错误地安心,或者被错误地惊吓。其实,这项检查对健康的人而言,是非常不准确的。
美国顶尖的医学协会,推荐烟龄在30年以上的烟民每年做一次肺部的CT,但并不是针对所有的人。对于健康的年轻人,CT是有害的,一个年轻人如果每年都做一次CT,把自己暴露在辐射中,会增加患癌症的风险。
但有些检查确实是必要的,比如血压、血糖、胆固醇,50岁之后的结肠镜检查,23岁以上的女性宫颈抹片检查,50岁之后女性的乳腺X光检查……这些检查都是建立在充足的科学证据基础上的,挽救过不少生命。
吸金石
普通消费者都不具备相关的医学知识,抱着“检查项目越多,结果就越精准”的简单逻辑。体检中心的各种套餐就迎合了这种心态。除了部分真正关注自我健康状况的消费者,大部分参检的人都是享受单位的福利体检,并非自己掏钱,因此对结论的关注程度并不高。这种买单者和体检者身份的不一致性,使体检机构的服务越来越快餐化。相比药品研发和设备制造,健康体检资产稍轻、专业性略低,成为近年来最“吸金”的领域。
目前中国体检行业主要有三类机构:一类是三甲医院的体检中心,凭借其医疗实力,受认可程度较高;第二类是连锁体检机构;第三类是更低端的二级医院的体检中心。
根据卫生部统计,2011年中国体检市场健康检查人数约为3。44亿人次。其中,医院约为1。26亿人次;街道卫生院、乡镇卫生院为主的卫生院约为1。4亿人次;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约为4642万人次;妇幼保健院约为2113万人次;专业体检机构的体检人数约为639万人次,专业体检机构占整体健康检查市场的份额约为1。86%。
一张体检卡很小,但背后的链条却牵涉很广,其供应链的上游是检测仪器的设备商、第三方检验机构,下游则是衍生的高附加值产品。
罗兰·贝格咨询公司的一份最新报告显示,依据国务院2013年10月发布的《关于促进健康服务业发展的若干意见》中提出的8万亿元目标,到2020年,健康服务业的规模大致会接近中国时年GDP的10%,成为名副其实的支柱产业。
相信设备还是医生
与中国的体检方式不同,在国外,体检通常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并要求提供体检者的个人资料,包括基本情况、病史、用药史等。随后,体检中心会给体检者一份详细的回执,包括根据体检者的个人情况为其量身定制的体检项目,精确到每一个体检项目的体检时间表,以及饮食、穿着等方面的注意事项等。
体检结束之后,医生不仅会告诉体检者身体存在哪些问题,还会详细地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以及日后应该如何调整生活方式等。
在中国,体检就像流水线一样,体检者分门别类地进入各种B超室、CT室,也就是说,体检大多是由仪器来完成的,仪器也成了公认的体检医生。哪家医院的设备更先进,就代表着这家医院的体检水平更高。
“在中国,各式各样的测试比医生更加重要,这个观念是错误的,也是非常危险的。”理查德认为,好的医学理念是病人和医生坐下来好好谈谈。他经常引用现代医学之父威廉姆·奥斯勒的一句话:“倾听你的病人,他在告诉你诊断结果。”
但中国人并不知道这些,他们没有正经的家庭医生。中国的医生被训练来治疗疾病,而不是帮助人们如何预防疾病。全科医生不需要做一项项检查,只需要给人们一些健康的建议,告诉他们如何保持健康。
预防疾病于未然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预防慢性病是一个全球性的公共卫生难题,慢性病的治疗非常贵,消耗了大量的公共卫生资源。在中国,很多人有高血压、糖尿病这样的消耗性疾病,如果能从源头阻断这些疾病,可以节约很多金钱。
在李剑看来,体检根本上来说只有两个作用:一是了解你某个年龄段身体横断面的情况,二是根据检查结果调整你的生活方式,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有时候也会跟病人讲,你不需要做某项体检,但病人会跟他吵架,“他觉得这些检查非常有意义,你一定要给他做,他付了钱。有些人进来说我就是要吃这个药,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开。在体检中心更是这样,我需要这个体检,你就老老实实用仪器做好给我结果就行了。所以很多时候并不是信息不对等的问题,很多病人并不信任医生,也不听医生的话。”李剑说。
自从中国医疗市场化之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存在。“医院要养活自己,一些医生被利益驱动,自然也不会认真看病,还会为了钱乱开药,医患矛盾肯定会被激化。”李剑也很无奈,“如果医生是为了钱在看病,那么病人自然也不会相信医生。”
理查德的儿子刚刚出生,他希望孩子能有一个全科家庭医生,他们会定期去拜访他。
全科医生这份职业最大的好处是,医生可以长期和病人保持联系,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看着孩子们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