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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富与炫富

大约在1934年,柏林。有一天,一位母亲推着童车走在柏林的大街上,忽然间,车里的孩子伸出右手,唰的行了一个纳粹礼。

母亲见状大惊失色,她环顾四周,只有一名纳粹军官远远地站着,并没往这里看。她推着车急速转了个弯,离开了。当天,她便与丈夫一同决定,要尽快离开德国。

“你家难道不是犹太人吗?”我惊诧地问。

“是犹太人,”阿吉说,“你觉得奇怪吧?我学会了行举手礼——至少我妈是这么说的。你会从环境里学到各种东西,不管它是好是坏。就算我是犹太人,在那种环境下,我可能会学着憎恨犹太人。”

当初在纳粹魔影下的欧洲,犹太人憎恨自己的民族属性,现在在以色列,巴勒斯坦人中的自我憎恨也一样蔚然成风。在边缘化的少数族群里,自我憎恨,自我厌弃,总会是一部分人的选择,这种负面情绪程度之深,远远超过我们在海外看到用中文书写的警告语时心里的懊丧。

都说犹太人是优秀的民族,珍视、延续着自己的宗教文化传统和朴实的自豪感,但是,一如经历过大屠杀的犹太作家普里莫·莱维所说,一旦遭到纳粹或其他迫害者刻意制造的过度暴力,犹太人也会产生针对自己的种族属性的羞耻感。

我们拐上了574号公路,经过一个名叫“雅玛”的村子,路边出现了成片的橄榄树林,树冠上露出几栋房屋:“你看,你在以色列见过这样的建筑吗?”阿吉说。

这些房子看上去都是独栋别墅,长得十分另类。首先是颜色鲜艳:屋顶能用上我前所未见的粉红色,墙体是明亮的米色或砖红色;其次是造型:有一座建筑包含了高高低低的十几个屋顶,细长的窗户,有两层阳台和精致的柱子,另一座模仿西方城堡,方形的主体连接着一个圆柱体,墙体上缘做成锯齿形,后面耸起一个带锥形屋顶的主楼;还有一座别墅设计了楼顶平台,用密集的石栏杆围了起来,它的窗户奇大,方形的边框向外弹出,像是从某种深海生物得来的灵感。

“我没见过。”我说。

以色列这个国家不适合走马观花式的旅游,在他们的小城小镇里逛,你无法得到在欧洲国家能轻易获得的视觉快感:他们的建筑太平庸了。最传统的样式——红瓦屋顶的平房——至今仍是全国各地民居的主流,房子形状大同小异,一水旧旧的粉白墙毫无特点,只能靠地理位置和门口的花园来区分彼此,在欧洲小镇里能看到的那些可以入画的建筑景观,那种带有纹理的外立面,那种一个门把手都要饰以黄铜雕纹的精细,这里是看不到的。犹太人似乎不看重这些虚浮的东西,就连他们的教堂都可以无比简陋,几个人一张桌子,男女之间隔一隔,就能正经八百地做法事。

以百岁高龄去世的巴西建筑师奥斯卡·尼迈耶,1964年曾经来到以色列南部的内盖夫沙漠,那是以色列一个连锁酒店的CEO把他请过来商谈业务,恰逢巴西发生军事政变,尼迈耶就地遭到政府放逐,没奈何,只能在以色列待了半年。

当时的以色列住建部长十分兴奋,想借他之力改善国内的建筑状况。尼迈耶给他设计了一个“垂直城市”,有三五十层高,能容纳三四万居民。尼迈耶说,以色列就这么点地方,他的方案的立足点就是省地。“省地有着无法估量的经济好处:减少对道路和公路的需求,减少对占地面积巨大的楼房的需求……”他说,这个国家未来要在经济、技术和生活方面持续进步,选择他的方案是没二话的。

这份乌托邦计划当即被否了。尼迈耶跟请他来的人不欢而散,他嘲笑以色列人的“定居者”习性,他们就喜欢占地,盖一堆毫无个性的平房,只求满足能住人、能遮风挡雨的初级目标。但是,这种理念恐怕也同犹太人常年漂泊的历史有关,既是流浪者,一处容身之地足矣,还谈何审美呢。

我把我的印象说给阿吉听。“犹太人很固执,”阿吉答道,“你知道红瓦屋顶是跟谁学的吗?”

“跟谁?”

“德国人。德国人曾是犹太人的死对头,但犹太人从德国人这里学到的东西也是最多的。在德国,这种红瓦屋顶有利于快速除雪,可是在巴勒斯坦,这么干的地方,你必须造能储水的建筑才对嘛。所以我说犹太人很固执。”

“你再看阿拉伯人的房子,”他指点着那两座“城堡”,“阿拉伯人永远是优秀的建筑师,比犹太人优秀得多得多。”

雅玛是个阿拉伯人的村子,只是村里的所有阿拉伯人都有以色列国籍,他们从不认为自己是巴勒斯坦人。基于这份认同,雅玛村民得到了来自国家的支持,这个地区安居以色列本土,发展成国内最好的橄榄油产地之一,他们把橄榄油卖到沙特阿拉伯、阿布扎比、卡塔尔,赚足了钱,就盖起了外观奢侈的私人别墅。

“犹太人应该更有钱,他们为何不设法造这样的建筑呢?”

“这有另一个原因。”阿吉说,犹太人有超强的共同体意识,本就善于群居,谁都不愿被邻居孤立。所以,犹太人的房子,不管在城市里还是村子里,基本上都是旧旧的。当所有人都住着相似的房子时,谁也不敢率先修一座过于特别的房子。

犹太人特别善于藏富,阿拉伯人却相反。在拥挤而有些破败的阿拉伯城镇里,一个有钱的居民可以造一栋鹤立鸡群的私宅,将自己与周围的其他居民分出高下。

而雅玛的富裕,一定程度上和犹太人的帮助有关。这片土地每年有八个月旱季,橄榄要在一轮秋雨过后才会成熟,此刻,巴勒斯坦的家家户户便大开房门,男女老幼齐齐出动,用手摘,用棍子敲打树冠,收集果实,然后迅速腌渍起来,以免其氧化变酸,或者拿来榨出数量不多的一点油:一千年来,巴勒斯坦人就是过着这么一种自给自足、纯家庭作坊式的生产。犹太人的到来,引起了巴勒斯坦人的失业及随之而来的痛苦,但对另一些巴勒斯坦人而言,却是他们走向富裕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