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成书于西汉,是中国最早的一部词典。和别的词典有点不一样,《尔雅》是按词义和事类编排,把意思相同或相近的,放在一起来解释,比如全书的第一条是“初、哉、首、基、肇、祖、元、胎、傲、落、权舆,始也”,便是说这些词都表示起始的意思。
还有一条是:“殷殷、惸惸、忉忉、钦钦、京京、忡忡、惙惙、怲怲、弈弈,忧也。”我们读了,未免要想,古人真是麻烦呀,形容担忧,要有这么多花样,我们当代人形容快乐,还没这许多词呢。
《尔雅》之后又有《广雅》,一本仿效《尔雅》的词书,三国时的张揖编撰的。《广雅》是对《尔雅》的扩充,收录的词很多。如表“取”义的动词,有“龛,岑,资,傲,采,掇,搴,摭,芼,集,概,扳,摘,府,揽,捞,挢,稣,赖,搪,撩,探,担,收,敛,捕,汲,有,撤,挺,锸,抍,掩,窃,剥,剿,挦,捊”等,表示“举”的动词也有二十几个,表示“欺骗”的动词也是二十几个,表示“击”的词近六十个,如此等等——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细致?我们只用一个“搞”,顶多再加个“弄”字,就什么都说了嘛。
我们会想,古人真是有点傻(顺便说一句,《广雅》中表示“痴”的词有十个,表示“愚”的词近二十个),连飞机也没坐过,却有三十三个字形容飞翔。他们对事物,抱着一种什么态度呢,为什么要给瓶子起几十种名字?
平时咱们读点古文,最头疼的就是意思相近,用词却花样百出,据说各自有微妙所在,但谁有耐心去体会?现在的颜色专家也掌握些古怪的名字,咱们则只需知道红黄蓝白黑,如需进一步形容,则可说“有点黑”、“很黑”、“贼黑”,而《广雅》呢,表示“黑”的词有三十个,是不是因为他们心理阴暗呀?
语言,是越简单越好呢,还是相反?这个问题,没办法一律地回答。我们日常说话,可以有许多写也写不出来的方言词,一旦提笔,这些词不能用了,顿觉寒酸。如果有人提议把汉字减少到千字以内,复杂的句式一概禁止,大概会获得多数人的支持的,因为那样一来,大家就平等了。
这可能便是正在发生的事。我偶尔写点文章,发觉可用的词越来越少。一呢,是怪自己从小没好好学习,掌握的字词本来就少,后来天天向上,又忘掉一些词汇,二呢,是越来越多的词,被用得没法用了。比如一个挺不错的字眼儿,总有人不好好用它,今天给它涂点恶心,明天又把它拽到泥里拖一拖,一来二去,等轮到我使用时,它已經混带着许多不愉快的感觉,成了一个破词儿了。
可用的词越来越少,正好省事,但我有点担心的是,语言和头脑,怕是一回事。我有一次摔到脑袋,半天有苦说不出,便是一种令人担忧的证据。
还有输入法。我也是用键盘写字的,输入一个字,后面有词的提示。谁也不愿意和自己过不去,不管心里怎么想,那些位置在前的词,总有更大的机会跑到文本上。要知道,无数的人都在用同一种输入法呀。那些位置在前的词,不管多么好,几天后就变成了陈词滥调,更要命的,这是别人替我们选择的词,或者说,是我们彼此之间共同造出的语言环境,我们再也不用费心于遣词造句了。我估计,再过些年,输入法候选框第二页往后的字词,就从我们的语言中消失了;当然,它们也可以继续赖在那里,但是,谁瞧它们呀。
还有别的,比如说微博。微博我还不会用,但它的性质,我是知道的。微博是好东西,它对语言的影响,大概也不得了。几十个字,还要大家来看,势必要追求响亮的表达。响亮,已經是当今语言的要义,你写的东西,如果不能在一秒钟内吸引别人的注意,就永远没机会了。所有那些微妙、暧昧、迂缓的表达,都要开除,只留下最直截、显豁、夸张、咄咄逼人的,就像赛跑,耽误事儿的一切,都放在筐里,只不过这一回,没人再回去取筐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