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说,“我们误读了世界,反而说它欺骗了我们。”前不久有一家报纸恰到好处地引用了这句话,作为它的一组报道的点睛之笔。
那组报道叫“中国人误读的世界”,其中一个误读是“美国学生都很轻松”,说出了我心中梗塞已久的一个疑团。据我在美国粗略的观察,美国学生的书包绝非我们想象的那样空空荡荡,而是相当地沉重。在大学校园里,一些学生还用上了拉杆箱包,因为里面的书已经重得背不动了。
不过,就中小学生而言,“书包沉重”这个充满怨气的词应该归中国专有,用在美国并不准确,要改为“充实”才对。为什么呢?因为,第一,很少有人强令学生读什么书;第二,学生书包里装的是真正的书——除了教材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书,有的是传统的经典作品,有的是刚刚出版的新书。
而我们的学校,从来都是强令只读教材。严格地说,教材其实不是书,只是一个导读材料。只让学生读这个材料是非常滑稽的事,就好比我们去旅游,只允许听导游讲解而不允许看风景一样。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学校不是读书的地方,而是禁止读书的地方。
肯定有老师会觉得委屈,说自己从来都鼓励学生多读课外书。没错,的确如此……且慢,听听,在他的话里,在广为接受的正统观念中,真正的书都成了“课外读物”,俗称“闲书”是也。
因此,我所谓的强令,有时是直接的,有时是间接的。
在我上学的年代,课外读物常常被明令禁止,带到课堂上随时可能遭到没收,粗暴的老师甚至会当场撕毁。现在的老师文明多了,但是他们也学会了软刀子杀人,用教材和它的练习题挤占了学生全部的时间。今年“世界读书日”前夕的一份调查显示,近八成中学生没有时间读课外书;那两成的阅读者中,又以休闲娱乐类读物为主。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间接的强令从三个方面发生作用:一是从观念上让你觉得读真正的书是不务正业,受人鄙视,甚至该遭体罚;二是不给你读书的时间,让那些书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三是——这一招最恶毒——通过教材和它的练习题让你对读书感到厌烦,就算真正的书摆到眼前你也不想碰它。
为什么导游要喋喋不休地说到游客呕吐,却不让他们去看真正的风景呢?因为他们害怕游客看见了风景,就知道了真相;知道了真相,就再也不相信他们的讲解了。
所以,在决定人生命运的各种考试里,真正的书里怎样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统一教材里怎样说,是出题人的标准答案里怎样说。导游说,醉翁之意全在酒,不在山水之间也。
看起来,一个人要读书,最好的选择就是不上学。正如一只鸡,如果被关进饲养场,只能吃人工配制的饲料,成长为一只肉鸡,如果逃到外面,当一只野鸡,还能捉到一些美味的虫子。
不少孩子被逼走上了这样的道路。
然而,野鸡毕竟是野鸡,不能进入社会主流鸡群。这是因为,从本性上说,人跟鸡一样,都需要过群居生活,一个孩子不可能独自长成社会人;从法律上说,不上学是被禁止的——《义务教育法》中规定适龄儿童必须“上学”,而不是“读书”,而学校又必须经过审批,也就是说要喂统一的鸡饲料,所以上海孟母堂会被关闭,一些自己在家教孩子的家长会受到警告,只有郑渊洁这样的名人可以明目张胆地作奸犯科。
也许有人会问:那么这文明是如何传承的,社会是如何进步的呢?我的回答是:这些导游和他们编印的旅游指南并没有能够一手遮天。第一,应该承认,导游有时也会泄漏天机,聪明的游客往往能够辨别出来;第二,只要有一次机会,游客可以一睹祖国大好河山的真容,导游的欺骗就会破产——去年的一个社会调查显示,半数以上的人后悔在大学里没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其实,我们的成长过程中都有过反清洗的经历,也就是在读了几本真正的书以后,必须把学校里灌输的东西清洗掉才能装得进去。一个学生毕业后,社会对他的评估,不是看他从学校里学到的东西有多少,而是看他清洗掉的东西有多少。
最近有一位小学老师提出,不想当特级教师的教师才是好教师。他的醒悟,是学校的悲哀,却是社会的幸运。因为那些特级教师,往往颠倒了泰戈尔的话,令事实成为:学校欺骗了我们,反而说我们误读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