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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经历生死,再拿起相机

哪里有战火,哪里就有战地摄影师。然而,并非所有的摄影师都有在战地摄影的能力。

在西班牙安达卢西亚,一处群山环绕的隐蔽之所,一群热血沸腾的年轻摄影师正经历着一场终生难忘的“集训”。在这里,他们将主要学习如何“在生理和心理崩溃的境地下,练习摄影”。

训练营名为“冲突摄影工作坊”,由一位拥有十多年战地摄影经验的“退役摄影师”詹森·豪发起。

摄影师卢卡,参与并记录了为期六天的工作坊培训。

真的假战场

据统计数据,仅在2015年就有54名记者被“伊斯兰国”组织、救国阵线和“基地”组织等恐怖主义组织劫持。

然而,没有什么能够阻止胸怀大志、热血沸腾的年轻摄影师们,前赴后继奔赴战场。在詹森·豪看来,拍到什么是次要的,活下来,以及如何活下去,才是重要的。学习一些“应付战争的技巧”,显得尤为重要。

詹森·豪从不吝啬将自己的采访以及更重要的生存经验传授给同行,这对他来说就像一个传统。“我在初入行也得到过同样的帮助”,詹森在一次采访中表示。

2011年,拍摄完30年来首张表现战场受伤士兵的照片后,詹森被英国国防部下了禁令,不允许他再踏上战场。但摄影师求助电邮却没有断。“我每周都要收到一沓邮件,问的都是些同样的问题:怎么开始摄影,选择什么设备,怎么联系编辑,怎么进入冲突区域工作并保证自身安全。”

2013年,詹森和另外几名有着同样困扰的退休“老司机”一起,决定为这些“愣头青”做点什么。而詹森觉得最好的方法,就是“实践出真知”。

他选中了安达卢西亚的一片山区,准备在这里造一个临时的“修罗场”,开放时间是每年11月。

安达卢西亚,举世闻名的阳光之城,在西班牙人心中是如被上帝亲吻过般明媚的地方。从这里再往南航行17海里(约31公里),穿过直布罗陀海峡,便是非洲大陆。这里是欧洲连接北非的要塞,也是中世纪阿拉伯帝国最繁荣的地区之一。现如今伊斯兰教文化与基督教、天主教文化在这里和谐并存。

但32岁的中国籍学员齐林觉得,詹森选中安达卢西亚,是因为这里和当今世界上大部分冲突地区的环境极为相似。

“11月,西班牙白天足够热,晚上足够冷,环境足够恶劣。”齐林目前在非洲肯尼亚难民营拍摄新的项目。距离他参加詹森的摄影工作坊已经整整过去了一年,但回想起那个残酷的西班牙之冬,刺骨的寒冷似乎依然留在皮肤表面。

根据官网的描述,工作坊设立目的是为希望前往冲突地区拍摄,尤其是准备前往伊拉克、阿富汗等战场的摄影师,提供必要的训练。出于各方面成本的考量,工作坊的课程只有六天。

课程安排前三天上课,后三天是实战演习。“课程设置是很严谨的,逻辑非常清晰,”齐林说,“早上六点半起来,一直到晚上十点半回去,没有一点间隙。课程安排得特别的满。”

2015年末,工作坊除了詹森以外,还邀请了三位分别来自美国、加拿大和印度的著名摄影师,另外还有一位经验丰富的英国军官做军事指导。

报到后,齐林和另外9名学员被告知已经“身在战区”,每天食物、水、电都是限时限量供应。学员们被分成小组,互相照顾。前三天上课先学规矩:战争知识、生存技能,还有图片编辑技巧。“后三天,就是把前面学到的知识用到实践中。”这也是詹森最耗费精力的部分——“模拟实战演习”。

詹森希望训练营的一切能与真实战场足够接近,为此他设定了非常艰苦的日程,除了基本知识和技能培训,还有真实的战斗任务,在模拟战斗里使用真的士兵、动物的血液,甚至使用猪的器官来模擬士兵受伤的状况。

演习危险性很高,高到学员们在参加工作坊之前都必须买人身意外保险。福伦在参加训练营之前进行了体能强化训练,但来到詹森的营地后,他很快就发现之前的体能训练都是浮云。冷水洗漱,露营,自己做饭,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奔波。“带着20多公斤的装备和器材奔跑,足够把你压垮。”几天训练下来,福伦的腿上布满伤口,但他依然觉得自己很幸运,“至少没有在稀泥里面崴断脚脖子”。而且在保护自己的同时,还要保护器材。

齐林离开了“媒体站”深入“冲突地区”后,度过此生最难忘的一夜。白天紧张的训练结束,在准备就寝时,教官突然宣布“敌军可能在晚上进行迫击炮袭击”,要大家立刻做避难准备。凌晨,袭击如期而至,齐林和学员们迅速穿戴,前往附近的一个排水沟躲避。齐林有夜盲症,靠着同伴的牵引才跌跌撞撞到达了目的地。这样的“袭击”,当晚进行了4次,“最后那一夜,刚睡着,就起来。一开始还睡一会儿,到后来一点风吹草动就精神紧张得睡不着。”

“我今年又参加了另外一个培训,五天只睡了七个小时,都没有西班牙那个狠。那天晚上特别冷,裤子都湿透了,躲在草里面睡。刚迷糊睡着,又起来。一宿四趟,太恐怖了,那个把我整废了。”

和齐林一起被“玩废了”的还有一个来自加拿大的全职士兵,“就那种满身肌肉,没事还自己做俯卧撑的,特夸张。最后他也差不多了。”

齐林告诉记者,工作坊没有生命危险,但精神问题是一个坎儿。

战争后遗症

不像满怀希望来参训的齐林,对于卢卡而言,进入工作坊是一次有计划的拍摄行动,“我不是学员,”卢卡对记者说,“我只想做个旁观的摄影师,对受不受训练并不在乎。”

卢卡希望在这里拍摄一组“真实”的纪实作品,但又怀疑无法在一个模拟的环境里得到他想要的结果。詹森向他建议,和学员们一起训练,原因之一是训练内容很有意思,二来这也是接触拍摄对象的好途径。詹森的建议没有错,参训以后,卢卡发现到这里面有个巨大的矛盾:“它是假的,不过它又够真,只有够真才能满足詹森的要求。”

“训练里,詹森会不断朝你大喊,快逃快逃!有很多这样的行为,人们会对这些情况做出不同的反应。压力会不断地积累:身处战场,失眠,不能洗澡,尝试吃任何你得到的东西,学员们会常常开会,一起聊(关于战场的事)。最后还有一场大的战斗,有反叛军。他们会用仿真BB枪向你射击。在这个战场上,不断有状况发生,士兵,记者,血,尖叫声此起彼伏。”

“它是假的,但连续三到四天,不断施加压力,你会进入和真实战争差不多的场景。每个人都被深深卷入生存、拍摄的状态里,真实和模拟之间的界线变得十分稀薄。”卢克在训练中,找到了他想要的,学员面对压力的真实反应。

工作坊的课程结束后,福伦对自己未来是否还要前往战场产生疑虑,齐林也是。“你要知道这(工作坊)是一个非常安全,可控的环境,而且是很短的一个时间。当你想到这样生活还要继续一个月的时候,很多人就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了。

“詹森是故事后面的故事。”卢卡说。在当今战地摄影师的圈子里,詹森·豪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1998年,29岁的詹森背包旅行来到动荡的哥伦比亚,首次见识到武装冲突场面和被凌虐的尸体,从此成为一名战地摄影师。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后,詹森·豪作为自由摄影师前往战场执行拍摄任务。此后近10年中,詹森辗转于伊拉克、哥伦比亚、黎巴嫩、阿富汗等世界上最危险的地区,拍摄无数经典战争场面。

“(詹森)他在干了十几年的战地摄影师以后,感觉自己好像对身处战场或者拍摄战场上了瘾。离开战场后,他患上了严重的PTSD。”失眠、忧郁、多疑,过去数十年的战地经历突然成为沉重的负担,击倒了詹森。“他尝试自杀很多次,”卢卡回忆,“其实他创立这个训练营也是为了帮助自己从思想困境中拔出来。”

照片背后的故事

一般人很难想象,在一张被IED(简易爆炸装置)炸断腿的士兵照片背后,有一个站在他身边侥幸逃脱的摄影师。

“这些学员一开始很热衷于学着如何做一個战地摄影师。他们吃得如战地摄影师,穿得像,行动上也是。但进入实地训练,情况就变得不一样了。”齐林在演习第一天中了几颗BB弹,“后来一想不行,这要是真的,中一弹就挂了。”

卢卡所拍摄的那一期“冲突摄影工作坊”的学员,几乎全部都在结束后表示自己可能不太适合从事战地摄影的工作。福伦在训练结束后发现,战争新闻只是当下媒体世界提供给读者的一小部分内容,“如果你没有在冲突地区生存下来以后还能拍摄照片的能力,就根本没有必要前往这些地方。”

卢卡也认为,“我们不需要这么多的战争场景。”

“如果99名摄影师都在拍摄完全一样的内容,在我看来这是有问题的。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摄影师做一些完全一样的事情。不单是在战场上,还有在操场上,在各种新闻里。

我们已经不在卡帕的时代中,没有必要和他们做一样的事情。但是大家还在拼命的,见鬼般竞争着去做。这让大众难以了解这些故事的其他层面。如果有一个人从不同方面解读,也能让我感觉轻松一点。我们需要知道这些为什么会发生,而不是正在发生什么。”

而怀着对罗伯特·卡帕的崇敬,信心满满前往安达卢西亚受训的齐林,也同样认为自己“没有做好踏上战场的准备”。但齐林觉得工作坊的存在是非常有必要的,而且每一分钟都是“有用的”。在工作坊学习的技巧,不仅是战地摄影,更重要的是学会自保,学会“做人”。

“有技巧方面的(收获),但是这还好。随着时间(技巧)怎么着都会有长进,更多是理念。为什么这帮神经病想干这个。有些人觉得太酷了,战地多牛。但这些人已经干这么多年了,看够了人性丑恶了。为什么还要再干?他们已经不是新来图刺激,早就过了那个时候。可能是因为这事儿,还是有点意义的吧。”

“我不觉得他们照片会改变什么。就是事情发生时,有一个摄影师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在那里。也并不一定是最有视觉冲击力就怎么样,它一样丰富,一样有内涵。”

“照片背后是生命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