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象牙塔静静地躺在囊匣里。塔身断成几段,后院、树木和人物已经辨不出模样,各种各样的零碎件散落着,由海绵隔开;另一柄黄杨木如意,柄身上有花枝缠绕的西洋图案,镶嵌着的珍珠脱落了,在玻璃下四处游走。
怎样修复这些残缺的美丽,是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罗涵面临的难题。
文保科技部,是专门从事文物保护、修复和研究的部门,下设书画复制组、书画装裱组、木器组、金石钟表组、综合工艺组和实验室。整个文保科技部共90多人,年轻人占了一大半。综合工艺组下的镶嵌工作室,也是一个年轻的科室。7位员工,全部在26岁—36岁之间,大多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清华美院等名校。
最近两年,故宫每年约吸收四五十名应届毕业生;未来几年,这个数字可能还会增加,届时,故宫将注入更多的新鲜血液。5年后,随着老员工慢慢退休,故宫将有1/3的员工被替换为新鲜血液。
包括罗涵在内,这个日渐壮大的年轻人队伍,将真正决定着故宫的未来。
“什么事都不能着急”
罗涵所在的文保科技部,是目前故宫为数很少的仍在红墙内办公的部门之一。安保严格,必须有部门主任同意,工作人员接待才能进入。
罗涵今年29岁,清秀,长发简单地扎着马尾,也许是长期在这样幽静之地工作的原因,她性格温和,语速稍慢,脸上还有些未褪的学生气,但显得稳重。
她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补配一件紫檀嵌螺钿圆盒。这个盒子使用了传统的嵌螺钿工艺,简单来说,就是用手工在木头上雕刻出凹槽,再按事先设计好的图案纹样切磨贝壳片,嵌入木槽中,深色的紫檀基底和有珍珠光泽的白色贝壳相互映衬,最终成为一件闪烁变幻的艺术品。
在纹饰雕刻之前,罗涵先是练习拣料和开片,也就是用机器将贝壳磨成约2厘米乘1厘米大小、厚度严格为2。3毫米的片料备用。起初,她常常动作一快就磨得太薄。
“什么事都不能着急。”指导同事这样对她说。其实,这也是磨性子的一种练习。慢慢地,她总结出经验,“故宫的工作和外面最大的不同就是,它要求你‘静心’”,动作要慢、要轻。”
接触时间越长,罗涵越被传统工艺折服:“古代很多传统工艺的审美高度和艺术难度都达到了我们很难超越的地步。”
她曾看到一柄亟待修复的如意。基材是黄杨木,柄身、柄头、柄尾各有一块花卉图案装饰,外有玻璃盖。难得的是,花卉不是普通绘制的,而是以一颗颗的小珍珠粘贴、拼接而成。
看到实物时,罗涵震惊了。约2厘米长的一片装饰,约有小珠50颗。而显微镜告诉她,这确实是珍珠,而且还是自然形成的、直径在0。3毫米的小米珠!
她用鱼胶加固珍珠。两只小而细的描线笔,一支沾胶加固,另一支沾清水以便随时清理溢出的鱼胶。检查、收集、加固、粘接,这些活计需要的就是耐心和细致。时间一长,罗涵的手抓得越来越稳当,性格也越来越沉静。这时,她才真正变成故宫里的“手艺人”。
如今,她的办公桌更像一个工作台。耐磨的土黄色橡胶垫上,见不到一张纸片,摆放着微雕打磨机、热风机等小型设备。
她也多了一些原来没有的“故宫习惯”。比如,水杯从来不会放在桌子边缘,以防碰倒;电线团起来是绝对不可以的,一定要整理清楚。她还开始喜欢有传统纹样装饰的实木家具了,最近,她刚搬回家一个从市场上买的老榆木柜子。
新科技进入老手艺行当
故宫博物院的藏品,大多数可以一眼看出材质,也有一些需要仔细分辨。比如,红宝石和红色尖晶石,它们颜色非常接近,古代常常混为一谈。但是到了现代,有了偏光镜、折射仪、红外光谱等科学仪器和技术,便可以很快区分。
比如,清代帝后饰品中所使用的一些红色宝石,本以为是红宝石,不过经鉴定后发现,它们中有一部分是红色尖晶石。这就需要重新定义、修正。
罗涵来到故宫之前,故宫还没有宝玉石鉴定理科方面的人才。罗涵本科专业为宝石与材料工艺学,研究生方向为古董珠宝与文化演进,就是运用现代科技手段来解决一些古代玉石材质及产地的问题。毕业后,她已经考取了国家珠宝玉石质量检验师、资产评估师(珠宝),还获得了英国宝石协会的会员资格。
“运用科技手段检测修复所用的材料与文物原先使用的材料是否相符,也是很重要的。所以,我带着我所学的技术,来到了以传统手工艺修复为主的部门。”罗涵说。
罗涵专攻的镶嵌工艺,出现在很多文物藏品中。在紫檀木、漆器和金属器上,镶嵌着宝玉石、玻璃、珍珠、琥珀、贝壳制作的各类装饰。这些器物大多使用一种传统的粘接材料:粘蜡胶。
粘蜡胶有一定的寿命年限,于是,不少镶嵌类文物的嵌件因为粘腊胶老化而开粘脱落。目前国际上常用化学类胶粘剂,如丙烯酸树脂B72和环氧树脂等,有的会使木材颜色渗出污染玉石表面,有的对付不了光滑的玉石,都不适用于清宫旧藏的文物。
于是,文保科技部决定,借鉴旧例,重新研究粘蜡胶的最佳配方。罗涵辅助科长孔艳菊,用各类科技测试——红外光谱、粘接强度、剪切强度、老化测试一一检验配方。如今,她们已掌握了其中成分的最佳配比。
2014年,文保科技部的年轻人们,在“平安故宫”工程的支持下购买了好几台便携式设备:可以分析化学成分的手持X荧光光谱仪,可以用于物相分析的便携红外光谱、便携拉曼光谱仪。这些仪器,故宫此前都有,但全都是大型仪器、不可移动;而便携式仪器的优势,就是可以组合成小型移动研究站,在展览现场、文物修复现场进行实时测试。
有人形容,传统的文物修复技艺是“中医”,现代的科学技术则是“西医”,要建立拥有现代科学理念的文物修复医院,必须中西医结合,标本兼治。像罗涵这样的年轻人,就是要在故宫成为中西医结合的“文物医生”。他们希望给故宫带来新理念、新技术。
罗涵来故宫的第二年,正好遇上新工作间装修,需要添置一些工作家具和设备。以前,部门里用的是最普通的木质工作台,2米长、0。8米宽。这次,罗涵和同事们通过网络查询,几经比照后,向厂家直接定制了一批钢制重型工作台。后者承重达1000公斤,可以放置器械;表面是耐火材料,还有配套的抽屉和格架,非常方便。
其实,文物修复设备间有些类似于工匠作坊。以前,故宫的老师傅们的劳动保护意识不强,他们只使用一般的劳保线手套和一次性无纺布口罩。
罗涵和她的年轻同事们,联系了国际知名的劳保用品生产商,工作装备顿时“高大上”起来。比如,接触有微弱毒性的试剂时,用有活性炭涂层、吸附毒害气体的口罩;粉尘大、噪音高时,就要戴密闭性好的口罩和隔音降噪耳罩,有时还加上护目镜;配合切割机和抛磨机时,用上钢丝挂钩的防切割手套……
这群年轻的“文物医生”们,将迅捷的网络资讯带入了部门。以前,还有老师傅用一把钢条缠上胶带自制简易的钢条磨刻刀。他们会从德国网站买10件不同形状的挫刀套件。他们会聚在一起,通过网络检索最新的修复材料,还会分享网络视频,看国外的修复技师是如何把灯泡摔碎再修复好的。
罗涵常常觉得幸运而又责任重大。2015年,故宫将举办第一次大型修复成果展,展示修复技术的新高度,“最顶尖的东西却不被人所知,我会觉得很可惜。我们的工作,其实就是想把这些文化的精华,展示给大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