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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豆腐

坐在日本龙安寺的木屋里吃清水豆腐,洁白的豆腐在布满木纹的饭钵里颤动,饭钵下是黑色的漆盘,反衬出豆腐的质感。豆腐的味道在有无之间,表现出欲望的某种分寸感。日本人不大像中国人那样把烹饪视为一项技术,他们似乎更在乎饮食的心情,所以他们用精雅的漆器来盛载古老的食物,这几乎把吃饭这种生理需求变成一种审美需求、一种日常生活中的礼仪。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身边环境的重要——不是星级饭店,装饰着豪华的灯具,到处是明晃晃的镜子——而是一座古朴的木屋,四周的拉门全部打开,使春天的风得以自由出入。我们仿佛坐在空旷的原野上,樱花的香气混淆了食物的味道。在这一刻,它们全部成为对清水豆腐的修饰,或者说,它们是连成一体,不可分割的。

关于老式木屋,黄公度的《日本杂事诗》的注解中有细致的描述。我读黄公度完全是出于知堂老人的推荐——他在《苦竹杂记》中一再引用黄公度的诗注:“室皆离地尺许,以木为板,藉以莞席,入室则脱屦户外,袜而登席。无门户窗牖,以纸为屏,下承以槽,随意开阖,四面皆然,宜夏而不宜冬也。”(《周作人自编文集·苦竹杂记》,第159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知堂老人评点:“大抵中国房屋与西洋的相同都是宜于华丽而不宜于简陋,一间房子造成,还是行百里者半九十,非是有相当的器具陈设不能算完成,日本则土木功毕,铺席糊窗,即可居住,别无一点不足,而且还觉得清疏有致。从前在日本旅行,在吉松高锅等山村住宿,坐在旅馆朴素的一室内凭窗看山,或者浴衣躺席上,要一壶茶来吃,这比向来住过的好些洋式中同式的旅舍都要觉得舒服,简单而省费。”与食物相同,这种传统木屋也在有无之间,或者说,它维持着房屋的最简约的形式,不像中国传统建筑那样讲究雕梁画栋,也从来不把财富镶嵌在建筑中。几根粗壮的柱子与一个有着宽阔的展翼的屋顶,就宣示了一栋房屋的存在,它具有隔绝雨雪的功能,而随意抽拉的门户,又可随时取消室内与室外的界限。这种结构决定了人的视线不是向内而必然向外,他们每时每刻都关注着大地的变化,而漆盘里的食物,实际上是对大地变化的某种呼应。

坐在这样的木屋里吃清水豆腐,对我而言有点像行为艺术。宽大的、弥漫着草木气息的木屋,以及房屋周围的樱花、池塘烘托了剧场效果,在这样的氛围之下,那种慢条斯理的吃饭动作,对于一向被时间催促得惶恐不安的我而言,更带有一种自我欣赏的性质。它唤起了我对于日常生活的某种渴望,我感觉自己并不是第一次拥有这样的经验,是它复苏了我内心深处的记忆,包括跪坐在桌边的人们的那种亲切、融洽、素淡与安祥,都曾经是我所熟悉的。但城市的欲望把我们召集到某种莫明其妙的角逐中去,它既拒绝慢条斯理,又拒绝味道寡淡的清水豆腐。木屋里的生活是令人信任的,但现在,它却带有艺术的夸张成分,它成了从生活中切下的一个局部,供我欣赏或者回忆之用。或许京都人不这样想,在他们眼中,这不过是日常生活中最平庸的部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