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洪迈《容斋四笔》中有“王逸少为艺所累”一条,他认为,论操守见识和议论口才,整个东晋时期没有几个人能够比得上王羲之,王羲之是跟温峤、蔡谟、谢安等相当的人物。但是因为王羲之有出世思想,不愿意被人使唤,因此“功名成就,无一可言”。结果是,包括《晋书》在内的后代文献,都只能称赞他的书法造诣,“详察古今,精研篆素,尽善尽美”云云,没有一句话提到他平生的功业。也就是说,王羲之因为书法造诣精深,名声很大,他的高尚品德就被掩盖了。显然,洪迈为王羲之深感惋惜。
其实,依我看,王羲之虽然在传统所谓“三不朽”之一的“立功”上未能有所建树,但是,他的书法成就和为人的率性飘逸,论对后世的影响,论文化遗产的价值,比起做一个尚书或宰相,显然要深远得多、重大得多。王羲之被后人尊为“书圣”,他在书法艺术上的造诣,他对后代书法的影响,可以说是无人能及的。他的袒腹东床,他的爱鹅成癖,他的为老妪书扇,以及他的毅然辞官,优游山水,都是千百年来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佳话,慰藉了一代又一代不知道多少颗落寞的心。他在《兰亭集序》中显露的文学才华,也令历代多少人钦羡不已!
王羲之之所以毅然离开眼看着就要飞黄腾达的官场(只要他点个头,早就是侍中、吏部尚书了),据《晋书》本传记载,也并不完全是因为他对做大官不感兴趣,即王羲之自己所说的“素自无廊庙志”,而跟一个人有关。这个人就是王述(字怀祖),王羲之辞官,是跟王述斗气的结果。
王述做骠骑将军的时候,王羲之跟他齐名。但是,王羲之不大看得起王述,因此,两人的关系不太好。王述先做会稽郡太守,因为母亲过世,便住在本郡守孝。王羲之接替他做了会稽郡太守后,只是礼节性地去吊唁了一次,没有再去第二回。守孝的王述每次听到号角的声音,总以为是王羲之前来拜访自己,都要做一番大扫除,以等待王羲之的到来。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几年,王羲之一次也没有光顾王述住处。王述因此心里老不痛快。等到王述被任命为扬州刺史,上任之前,遍访郡内名流,就是不去王羲之家,只是临出发的时候匆匆道了个别。
王述发达之前,王羲之经常对朋友们说:“王怀祖应该做尚书,等到年老的时候,可以做个仆射。只求一个会稽郡,实在是太小了一点儿。”等到王述被授以显赫的位置,王羲之就为自己做他的属下而感到耻辱。于是,他派遣了一个使者前往朝廷,要求将会稽郡立为越州。使者说话不恰当,遭到了当时社会贤达名流的嘲笑,王羲之丢了一回脸。王羲之心中愧疚,便对他的几个儿子说:“我一点儿不比王述差,但是职位却比他低很多,难道是因为你们不如他的儿子王坦之吗?”王述后来巡察会稽郡,考察该郡的刑罚政务,使得主事者疲于应对。王羲之深以为耻辱,于是装病离开郡守位置,在父母墓前发誓,表示自己要效法老子与庄子,为了祖宗的血脉传承,将以保命养生为第一要务——其实,这一思想在写于两年前的《兰亭集序》里已经有过明白的表述,“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辞官之后,王羲之跟浙东的一些朋友一起,结伴游山玩水,捉鹰钓鱼,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朝廷也曾经想要重新起用王羲之,但是考虑到他的悲苦誓言,只得作罢。
可见,王羲之辞官的原因,跟陶渊明有一点相似之处:都是不能忍受自己瞧不上眼的人做了自己的上司。所不同的是,陶渊明辞官的时候写了一篇《归去来兮辞》,王羲之什么也没有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