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无法逃脱的宿命。归与不归,一样的痛苦。历史之中那么渺小,几近于无,只因被运用,像一枚棋子,才无限放大、放大。
历史,让我羞于翻动。
西施是谁?除了她很美丽,她为男人们曾经做过一件不小的事,她还是谁?
十六岁的时候,她还是乡间的浣纱女。忽然间地完全不同了,只因其貌美,她被带去,习礼三年,后入吴。习礼三年,只为教会她如何去淫娱一个男人,最终要使得他受辱,他的臣民受辱。
从此以后,她的生活便完全不同,她的经历也变得不再单纯,不再如她曾在乡间浣纱的溪水,不再如天上的白云。她将动用所有天性和非天性的东西,以荒淫的方式去伺候一个男人。是这个国家的君主要她那么去做,以国家的名义,这个国家把做这样的事情叫做爱国。历史也说她自觉地以身许国,为国献身,所以不仅貌美,而且心灵也美。
没有她愿不愿意的疑问,她去了。被拿去,像一件棉袍,被主人拿去做礼物,与敌人作暂时的妥协。如祭祀的牛羊,是“牺牲”,如被抛入河去喂河伯的童男童女,一次性的消费。不管她如何想,愿或不愿,都不用问,男人们的思考就是决定,就是这个世界女人的答案,就是她的出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得以行走的道路。
不知道她是否有过迟疑。她不是才女,甚至不知道国家政事如何为何,她去了,仿佛连疑问都没有,单纯如同一片白云。她迟疑过吗?或许没有,或许有,有一些,但只一转念,一转念而已。她怎么能想得明白呢,在这之前,她连认字的机会也没有,她不会弄明白个人以及权利这样现代的观念。他们告诉她,这是她最好的一种生活方式,比之于她溪边的浣纱,且是一种荣耀。她听了,然后,便有一种奢华包围她。
可是以后的日子,每一天的日子,怎么过的,她?如昭君出塞,去那悠远、干旱的异域一样。谁记载过,谁看重过,那每一天的日子?她该是没有心灵的,那样,异邦的日子大约会好过些。
习礼三年而上路。在路上,据说走了也是三年,所以留下那么多痕迹。那么多的痕迹,在以后都变得如此隆重,景仰加称颂,一代复一代。如此隆重的行程中,有没有谁会想到、看到过她顾影自怜的一刻?她自己会不会想到。如完不成这样的重任会如何呢?与她同去的那个叫郑修明的女子,后来病死在吴宫中,当然是后话了,但当时,两人承担着同一份任务。
结局,吴终为越所灭。于是,她成了越国的功臣,吴国的祸水。人们说,那吴国的国君,因被她所媚惑,才至朝政荒废,亡国自刎。于失败的历史,男人尤其变得没有责任。那么,先前越亡的历史,又该归之于谁呢?
她与吴王的关系,没有人在意过。吴王很宠她。是真的爱吗?若吴王真是有情于她,爱她,她岂不要内疚?内疚起来又如何?要知道,被爱该是一个女人最大、最切实的幸福,尤其是那个时代。她怀着那最终目的,未曾有过动摇吗?
若吴王于她,只是欲望,那么,她只有最终目的。但毕竟,十几年的肌肤相亲,他一步步地到了绝境,她竟会很忍心地看下去?她会不会与他也是有些真情实意的呢?她是他的宠妃呀!她若真是无情可言,那么,她与“三陪”小姐的角色又有何异呢?为了国家,难道去做“三陪”也变得光荣、可敬了?
有情也好,无情也罢,都是女人的悲哀,没有一处是值得颂扬、应该颂扬的。
谁对她的付出负责?谁在乎她?那个传说的爱人吗,国君吗,还是历史?
越国终于得胜,至少有她的一点关系。即使是这样,越国人会有真的感激吗?
吴亡了,她归来,作为“不洁之物”而被沉潭。墨子说:“西施之沉,其美也。”墨子是与她同时代的人。
在男人们的理想得到实现以后,男人们是羞于承认她了。她是男人无能时代的历史存在啊,怎可以一直存在?她该想得到的结局。
她是否对得起她自己,不知她是否想过这样的问题。或许她会想到她对得起这个国家了,她不会去想这个国家是否对得起她。
男人的委屈是可以言说、可以复仇的,如勾践。为了复仇,他连对手的便溺也会去亲尝,自己的人格也可以不要,更何况典当一个女子;女人的委屈则无处诉说,因为在男人看来,这恰恰是美德。如同残忍的小脚,在男人来说,是一种美。
她受到了玷污,然而,给戴上的帽子却是“爱国”这两个字。她是否觉得可笑?她如何去言说她的委屈?即使是戴上这样的帽子,她也没有得到好的归宿,物质上的好归宿也没有。
女人,无法逃脱的宿命。归与不归,一样的痛苦。历史之中那么渺小,几近于无,只因被运用,像一枚棋子,才无限放大、放大。
历史,让我羞于翻动。
西施是谁?除了她很美丽,她为男人们曾经做过一件不小的事,她还是谁?
无从知道。沉默,是她与我们的永恒形象,就像一支无声的歌,一首喑哑的曲。
历史中没有她个人。因为,她没有说过自己的一个意愿,一种想法,甚至,没有她自己的一句话。连天生的美貌也无从属于她自己。仅有的,都只是男人们的,写好了的解说词,是男人们的要求。历史,只是男人对女人的调教。
女人的事业,乃是去完成男人的事业。女人的存在,不是精神,不是思想,而是身体,她是男人的一件物品,必要的时候可以是一种顺理成章的礼物。女人只需要承担起这些解说词、要求和调教,承担起礼物的责任。
所以,即使是传说中的沉潭也属意料之中,国耻已雪,“不洁之物”留她何用?
依然貌若天仙的她这时如何想?若真回到了芒萝山边,面对她早年浣纱的那块石,她的感觉还会随着那溪流清澈地飘吗?
所以,哪里只是结果的不公平呢?
又有什么值得歌颂的呢?
纵然激情满怀,可以找得到一个有品格的男人去崇拜、敬仰吗?
——在中国历史上?
中国的女人啊!去掉了那些男人们加上去的溢美之词,无一例外地惨白着生命。岁月消磨,空有一腔柔情。
女人没有历史,也没有国家,如同她没有思想,没有她想要的归宿。
只是历史,到了现在的历史。不要再以此作为歌颂了吧,不要再以她无奈而深痛的经历引以为荣了吧。
但恰恰是,历史还教做这样的人。
想起特洛伊战争。大英雄阿伽门农率十万希腊大军,打十年的战争,为的是一个海伦——他爱的一个女人。不是觉得因为女人,战争也变得光荣了,而是因为,女人也被作为了人,被看重,被认为值得抛洒所有;而不是相反——以女人去交换、抵押需要的地位及财富。这样的世界里,女人若不同样也爱财富和地位,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去爱的了。
宁愿相信这样的说法,吴灭后,她归隐湖上而去,独自一人,而不是与那据说有情于她的范大夫一起。这样,有一份清静。谁能保证把她典当出去的范大夫不会再典当她一次呢?
不过,与那爱她的人去过隐居的生活,这样的,若连传说也没有,便连一些温暖的希望也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