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岁时我和幼儿园同学吵架,他说世上最伟大的发明家是爱迪生,我说是我外公。我威胁他再胡说我就去告诉老师,他依然坚持。没见识的人真可怕。
我的所有玩具都是外公做的。用核桃和木头雕刻的会啄米的小鸡,里面还暗藏机关,想去偷米,手指就会被夹到,这是教我要对动物(哪怕是一只玩具小鸡)讲礼貌;用算盘珠子和铁丝制成的木偶小人,可伸缩可扭曲,我给每个小人都取了名字,以便轮流“虐待”他们……每个玩具都是外公给我的独家定制。外公拿着工具敲敲打打的时候,我站在一旁观摩,一个个手工艺奇迹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这个时候,有谁告诉我地球也是外公发明的,我都会信。
外公还掌管着一台神圣的机器——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上世纪80年代初,在我们那座封闭的小城市,谁家拥有电视机,谁家就是权贵阶层,主导着街坊邻居每个夜晚的娱乐生活。我家10多平方米的房间里,挤满了20多个观众,连床上都坐了五六个。
作为娱乐中心唯一的管理员,每晚我负责摆好小板凳,三排,整整齐齐。我认字早,模仿电影院,在门口写了个公告:门票5角。“5”字写得很大,是提示也是警告,希望大家看到之后,充满羞愧地掏钱。
结果没人理我。
外公像一颗恒星,长期居于离电视开关最近的位置。大家沉醉于《霍元甲》《再向虎山行》《上海滩》等时髦港剧中,外公一脸自得,仿佛这些电视剧是他拍的。有时候电视机出问题,他淡定地拧拧这儿、拨拨那儿,电视机就听话地正常运行了——这些事儿,爱迪生做得到吗?
有一天,我告诉外公,同学说世界上还有超级大的电视,19英寸呢,屏幕上人的眼睛有鸡蛋那么大。
过了两天,外公把我叫了过去,宣布了一个重要消息,明天我们也能看19英寸的电视了。
太让人期待了。当晚睡觉时,我前后分3次笑醒。
第二天,我从幼儿园放学回来,挨家挨户通知街坊邻居,我家也有大电视了!当晚来了30多个观众,邻居上大学的张姐姐为了坐得靠前点,塞给我两颗酒心巧克力,据说是同学从上海带回来送给她的。我花了10分钟品尝这两颗神圣的巧克力,把包装纸都舔了两遍,感觉自己吃完就可以飞了。一激动,我把自己的小椅子让给了张姐姐,还是有靠背的,高级。
晚上7点,人都到齐了,电视机还是原来那台,我有点急了,催促外公,赶紧把大电视搬出来呀。外公依旧很笃定。
5分钟后,在大家的集体凝视中,我家的电视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它的前面放了个跟屏幕一样大的放大镜。这样,一开电视,图像就出现一定程度的扩大。从视觉效果上看约等于19英寸。
当晚是《陈真》最后一集,大家看得如痴如醉,除了屏幕边缘部分的图像有点变形,一切都很完美。
我兴奋地想,如果在电视机前多装几层放大镜,我们家搞不好就能开电影院了。必须把门票涨到1块钱!
没过多久,来我家看电视的人越来越少了。一楼赵爷爷家买了一台大彩电,成为新的娱乐中心,每晚听到他家的笑闹声,我都心痒痒的。
要不要去赵爷爷家看电视呢?感觉有点背叛外公,我内心很挣扎。
外公问我,你也想看彩色电视?我拼命点头。
3天之后,我家电视机也迎来了彩色的时代。它的屏幕被蒙上一层彩色塑料纸,上中下分别是红黄蓝3色。那段时间,我心目中的港星,脸蛋永远是红的,上衣永远是黄的,下装永远是蓝的。
后来,我也看到了真正的彩电。外公常带我去市中心的录像厅,看香港武打片。录像厅里什么人都有,杀猪的、小混混、纺织工人……我和外公这一老一少的搭配倒不常见。外公不喜欢动刀动枪的剧情。作为手工达人,他崇尚殴打中的手工感,认为只有用拳头打才是真正的功夫。有一天,他回家即兴用木头做了个李小龙模样的木偶,手脚都能动,邻居哥哥借去玩迄今没还,我恨他一辈子。
初中历史老师讲到三国时期,狂骂曹操大奸大恶,可我记得外公说过,曹操即使坏,也坏得光明磊落。有一次我们在院子里乘凉,外公给我念曹操的诗,我一直记得那四句:“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我猜测,老师应该没读过《三国志》。
想跟外公讨论这件事,却开不了口——他进了医院,肺气肿晚期。
两天之后,中午放学回家,外公的尸体躺在院子里。生和死,就这样统一在一起。他穿着平常最喜欢的中山装,神色很平静,像随时准备醒来一样。我摸摸他的额头,似乎还有温度。我在他的衣兜里翻找,看有没有给我写点什么话。
什么都没有。
头一次,我恨上了他。为什么不发明一种死得慢点的方法?作为对他擅自死去的惩罚,我没哭。他火化的时候,我眼睛都不眨,死盯着焚化炉,看着他的每个器官慢慢被烧成灰烬。
如今他去世多年了,留给我的后遗症,却一直存在:喜欢吃包子猛灌辣椒油,喜欢质疑标准答案,喜欢看徒手打斗的片子。他发明了很多玩具,发明了放大电视的方法,也发明了部分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