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让我像你一样,做笨蛋,没门儿。阴雨连绵,低矮的小平房里,人都像要潮出蘑菇来一样。我手里攥着大专的录取通知书,用尽全身力气跟她嚷,其实,也是在努力地说服自己,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不然我就得跟她一样,每天打三份工,二十岁弄得像三十岁。
她一言不发,盯着我看好久,突然捂着脸失声痛哭。她一哭,我的心就慌成了一片草场,我很想说:姐,这书我不读了,真的不读了。但是,那些话被我死死地咬在嘴里,不肯也不能把它吐出来。
我说出来的话是:梁红玉,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像你一样活得这么委曲求全。
亲人之间最了解,也最知道在哪扔刀子才最能刺伤对方。果然,她的哭声停止,抬起沾满泪水的一张脸,惊愕地看着我,我的目光躲闪出去。我是个自私的人,唯有自私这个借口能让我铁了心去读书。
她没有再说话,一个人开门走进雨幕里。
夜晚黑压压地来了,爸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一头扎在床上,呼噜声四起,电视里已经在播《晚间新闻》了,小弟不安地看我的脸色:二姐,大姐她……
没事的,别低估了梁红玉。
她叫梁红玉,别低估了梁红玉是她的口头禅,她说:知道吗,我跟古代那女英雄一个名字,你当是闹着玩吗?
她第一次说这话,是妈被抓走那天。
从我记事起,这个家就是她在做主。爸每天只早上那会儿清醒,然后出去再回来,连我们三个的名字都叫不上来了。妈长得好看,不管家里乱成什么样子,脏成什么样子,都不会影响她把自己抹得香喷喷的穿得溜光水滑地从这个家里走出去。
还好有梁红玉在。梁红玉比我大三岁。她的脖子上挂着钥匙,给我和小弟煮面条,然后把我们送去幼儿园,她去上学。放学时顺便把我们接回来。
妈犯下杀人案那年我14岁。
那晚妈回来得很早,鞋都没脱直接躺在床上了。她做了西红柿炒蛋,那是她最常做的两个菜之一,另一个是炒豆芽。
她叫妈吃饭,妈冲她喊了一句,我们都不再吭声了,就连小弟都把电视声音调低了。
警察闯进来时,我才看清妈是哭过了,眼睛又红又肿。妈没看我跟小弟,只看她。妈说:红玉,照顾好你弟你妹!
妈出门时,她抱住小弟,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
她疯了一样去找爸,我跟弟跟在她后面。爸爸在另一条街头的小酒馆里,面前的一瓶烧刀子、一碟猪头肉眼瞅着见了底,眼直了,舌头硬了。她说:妈被警察抓走了。他没反应,继续有滋有味地喝酒。
她抢过酒杯摔掉,把桌上的盘子碗也都摔掉,然后带着我们离开。
那一晚,爸没有回来,我们三个挤在一张床上,小弟说害怕。她说:别怕,有姐呢。小弟说:姐,来妖怪了,你能打过吗?
她说:我是梁红玉,别低估了梁红玉。我分明感受得到她在哆嗦。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不是害怕,也许只是无助。
妈的案子很快被传得沸沸扬扬。妈跟一个男人好,被男人的老婆发现了,两人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女人弄死了。
家里的胭脂香粉味很快被酒精味盖过去。爸添了个毛病,喝醉后骂妈,然后打我们。每次,她都挡在前面,她不哭,只任他巴掌拳头落下来。打累了,他睡了,她就坐在床头。
很快,她就不上学了。
2
每天早上她把早饭做好再走,午饭我跟弟在外面吃,晚饭我来做。那一段,我像一只要炸掉的气球,她到底在干什么?我就要中考了,她知不知道?
家里又有了胭脂香粉味,她坐在镜子前时,我觉得她长得真像妈。我说:姐,你是不是觉得咱们老梁家丢人丢得还不够?
她回头冲我笑了,她的手摸了我一下,说:你别低估了梁红玉,我不会像她那样。
我悄悄跟在她后面,六点整,她进了那家迪厅,换上工作服,扫地,送饮料。门口的员工制度上写着必须化妆。
整整一个星期天,我都在暗中跟着她。
早六点,她去超市,搬货,然后往下面的各个便利店送货。中午,她坐在路边吃街边买来的卷饼土豆丝,然后再奔向下一个便利店。跟她一起搬货的多是身强力壮的男人。下午,她还要去一家网吧做打扫,倒掉烟头,往烟缸里放上清水,擦拭桌子,扫地……然后晚六点,她去迪厅,直到十二点散场。
她从迪厅里出来时,我从路边昏暗的灯光里走出来,我叫了声姐。她很惊讶: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抹了一把脸,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们踩着一地月光往家走,她说:别低估了梁红玉,我能撑,把你和小弟都供出来,你们都出息了,挣大钱了,姐就有福了。
我一直攥着她的手。从小到大,她照顾我们,但是我们没有像别的姐妹那么亲密。
初中升高中我考了全校第一,她高兴得合不拢嘴,她说:也别低估了梁红霞,了不得呢!
爸喝醉了酒,抢了那录取通知书就撕,她去拦,他一酒瓶打到她的头上,血顺着额头淌了下来,我跟小弟吓坏了。她用手捂着头,第一次态度强硬地站在爸面前,她说:给我!爸大概也有些被吓坏了,他伸出手,手里那碎成几半的通知书掉了下来。我跟弟笨手笨脚地帮她包伤口。
早上起来时,我看到拼好粘好的通知书平平整整压在我的英语书里。
她那天没有上班,在外面买了油条豆浆回来,爸起来,见了她,有些讪讪的,她端了豆浆给他,她说:爸,我知道妈的事让你很窝囊,但你再打骂我们,我们就租房搬出去。爸把一碗豆浆泼到她身上,他说:都给我滚。
她真的在外面找了房子,我们仨搬了出来。她说:就当我们是孤儿,姐一定不会饿着你们的。
3
高考我考砸了。分数一下来,她比我还难过。好几天,她都没跟我说话。然后,她说:也好,下来帮帮我吧,这些年,我太累了。
我知道有个男孩追她,条件也不是很好,她说:我这样,还能要求别人什么呢?我说,你不是说别低估了梁红玉吗?她笑得有些凄清,那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打气的话。
小弟的学习成绩很好,次次考年级第一名。她说,其实我也害怕,你们俩都上大学,我这全身的骨头都卖虎骨也供不起……
我沉默了,我是想复读一年的,但是,她总是咳,爸还老来管她要钱,我再复读,她真的撑不下去了。
我在超市找了收银的活,我让她也少打一份工好了,她口头答应着,但还是那么晚回来。
我决定跟她一起供小弟上大学。可是,我的通知书来了,大专,财会专业,学费每年要七千五。
她沉默了两天终于跟我说,红霞,这学咱别上了。
我说姐,这说不定是我这辈子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她给我看她的手,她的手又红又肿,她说:姐这一年,觉得真是干不动了。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真的害怕像她那样,那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指望。我试图说服她,我会勤工俭学,我会努力挣钱不增加她的负担,但是,她听不进去,我跟她吵了起来,我们都说了最伤对方的话。
她一夜没回来。我一夜没合眼。我害怕她会想不开……越想越害怕,天终于亮了,门响了,她进来,手里提着早餐。她没再提我上学的事。
那像个地雷,接下来的日子谁都不提。但那雷始终在那里。开学的日子近了。我跑了街道、民政,希望他们能帮助解决一点问题。
梁红霞?那梁红玉是你什么人?民政的一位工作人员问我。
是我姐,怎么了?
她来找过,就是为你上学的事吧?
她是同意了吗?
吃饭时,我给她夹了菜,我说:姐,对不起。她抬头笑了笑,扭头盛饭,好半天不转过来,我知道她在哭。
接到弟的电话时,我正在操场上打排球。弟哭着说:大姐住医院了。
我在病房里见到她,她说:我败家吧,这一天要多少钱呢?
我早已下定决心,学不上了,卖血我也一定要让她好好地活着。在回来的火车上,我一遍遍地回想我们经过的日子,她太可怜了。
还好,她只是积劳成疾,要休养一段时间。那段日子,我向学校请了假,陪着她,我说:姐,病好了,咱可不能再那样了,我跟小弟都长大了,我们可以照顾自己。
她笑了,剪了短发的她很利落,也很显老,她说:别低估了你姐,你姐的能耐大着呢!她说街道扶持她弄了个早餐摊子,她说她要好好干,争取做成连锁,我毕业了就雇我管账。
阳光暖暖地照进病房,我说我相信她,我不会低估梁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