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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从都市到桃花源

我的故事是从2008年的猪年除夕夜开始的。

猪年的除夕夜很美。我和小花坐在新家宽大的拱形落地窗内,看着眼前的烟花腾空炸开,闪烁着缓缓落下,内心被巨大的幸福感包裹着。那烟花像是上海人民给我俩的祝福。第二天,一场大雪覆盖了屋顶花园。一大早,我和小花便冲进了厚厚白雪带来的欢愉里。那是小花第一次体会打雪仗的滋味。我们还用了一个小时,在花园的香柏木地板上堆起了一个雪人。这似乎便是我和小花在那场恶疾到来之前,最开心的回忆。

2008年2月21日,正月十五,我和小花领了结婚证。单身17年的流浪汉和退役多年的专业运动员,在认识了7个月后,就这样以法律的形式联结在了一起,不得不说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因为在之后的一个月内,我和小花尚未从新婚的喜悦中醒来,死神的镰刀便逼上了我的脖子。

开始是带状疱疹,民间叫蛇盘疮。疼了一个多月,查出来肺部长东西了,而且很大。

我看到了我的余生——如果它是良性的,我需要开膛破肚把它取出;如果不是,我的生命就进入了那个增强型的CT机下达的时间表中,三年、两年或者一年。尽管学校的负责人一再劝我别任性,我还是从医院逃了出来。夜晚,新娘踏实地睡在我的怀里,她是那么安详、那么美丽。从见她第一面起我就喜欢她,简单、舒服、通透。很难相信,命运对她如此不公。我的目光在她脸上,泪水不断线地从眼里滴下来。

小花从黎明前的沉睡里醒来,看到我眼泪汪汪,边帮我拭去泪水,边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老婆,我想让你回海南岛去。一个人回去,那边没人知道你结了婚、领了证,回去了你还是个未婚的好女孩。我会给你把一切都安顿好。”“老公,老公,你说什么呢?”小花的呜咽突袭了喉头,“两个人成了两公婆,这是比天大的缘分呢。我妈病了好几年,难道我跟她脱离母女关系了?”“老婆,可我只是不想你运气那么坏……”我努力辩驳。

“你说的根本不对,我是运气最好的女人。我老公生病,就让他深爱的女人离开他。运气好的女人才有这样的老公……你别想甩掉我,就算确诊了,我也要赖你一辈子,我还要给你生孩子。”我涕泗滂沱,紧紧抱住我的新娘。那个凌晨,我们同时决定“逃离”。

5月初,与校方达成共识后,我停了课,带着小花回到了海口的小家。那是我们的爱开始的地方。

第一件事,我要完成小花最大的心愿,举行一个完美的婚礼。筹备婚礼的日子,小花异常开心。婚纱照上,两人牵手走在浅金色沙滩上,背景是无垠的大海,天际线上泛着清幽的深蓝,那一刻被定格成永恒。

我为生命做了两种规划,一种三年,一种三十年。如果是头一种,我就需要尽量抓住时间,不留遗憾;如果是第二种,我会去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一栋朴素又宽敞的房子,远离尘嚣,生活里只留读书和种菜两件事。现在,我开始一丝不苟地践行“三年之约”。

我开始试着跟癌症和平共处。海南温湿的气候让我在逃离上海后能够尽情地“换水”。水是生命机能的基础。中医说人体内的水90天置换一次。我愿意做这样自然的尝试。海南有温泉,我相信温泉可以抑制我的带状疱疹。而在温煦的海风和摇曳的椰树林里,每天忍痛骑两个小时单车,大汗淋漓地回到家里是我最畅快的事。重要的是,小花也陪伴着我。奇妙的是,我尝试的这两种疗法,竟慢慢起了作用。带状疱疹慢慢结痂脱落,我的睡眠和气色越来越好。

那段时间我谢绝了社交,终于可以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挚爱的妻子。我学着下厨,给小花做各种好吃的;我们每天都挽着手,散步两个小时……6月来到,我和小花有了新生命。这个消息再次点燃了我生存的信念。

我想到我曾渴望当个画家,可一直没有时间尝试。为此,我拿起画笔,置办了两个画架,买了全套进口油画颜料,拉开架势,开始创作了。我开始画怀孕的妻子,画紫色的大海,画擦身而过的两条鱼,把自己画成佛像般平静的金色面孔,眉心上落着一只红色的七星瓢虫……我再次心悦诚服地感激这场大病,让我的许多奢望轻而易举地变成了现实。

2009年2月21日,小儿子在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降生了。他的到来,让第一次做妈妈的小花开心激动得无以复加。我第二次做爸爸,大儿子已经20多岁,远在柏林,对他的教育和抚养,我曾竭尽全力。在我生病后,他因不能照顾我而遗憾落泪。现在家里有了新生命,他也异常兴奋。

小花对儿子投入了全部的热情和爱。我常常感恩又自责。那时候,只要不忙,我就会和小花一起,骑着单车,带着孩子去海边玩沙子。

2009年9月,为了证明我的健康没有问题,也为了抵制生病带来的无聊,我应挚友的邀请,带着老婆孩子去北京当了几天朝九晚五的白领。可我的身体明显吃不消,最终我又“逃”回了海南岛。这次逃离后,我与“北上广”再无纠葛。因为要选择实在的幸福,只有选择每天为爱而活。就连柴米油盐的日子也充满了乐趣……2010年,一个面对死神的马原被媒体重新发现,几部我当教授时的讲稿陆续面世,让我于当年成了“年度十大精英”之一。这一年,我与死亡的三年之约也到了终点,我需要另外一个起点了……我已经17年写不出小说了,如今,在我的生命重新焕发生机时,我也思如泉涌。而我的画作也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认可。我拿起笔,重操旧业写起了小说《牛鬼蛇神》……

在这种美满的日子里,我又时常感到惶恐和不安,生命的诱惑都已远去,除了小花和孩子的陪伴,我再无所求。于是,隐居成了我新的向往:找一个有洁净的水和新鲜空气的地方,做个山民,盖所砖房,种菜养花,有一眼自己的泉水……在2012年的一次远足中,我一下就被西双版纳的南糯山迷住了。那里细雨温柔,暮霭沉静,夜色清幽,空气里都是水的味道。我怎能不一见钟情?

我决定举家迁移。小花想都没想就同意了。结婚时,她曾跟我说过,这辈子我们都不分居,说到做到,从上海到海口,从海口到北京,再到海南,再到云南,她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我。在相伴的六年里,她让我成了有家的男人,成了孩子的父亲,成了油画家,重新做回了小说家,成了一个健壮乐观、充满人情味和诗意的叫“马原”的山民。与此同时,再次去体检时,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

2015年,61岁的我在云南西双版纳的南糯山上一座破落的学校里安家了。简单的帷布遮了窗户,窗外有小井,有篱笆和菜地。每日我在地里劳作,看着庄稼滋滋成长,这便是我的终极理想——不留遗憾,不再为任何假象所迷惑,画画、写书、造房子,每天活在爱里……

这便是我的故事,一个因祸得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