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坐在全市最豪华的写字楼里,看着街道上忙忙碌碌的人们,都会有种特别的感觉。谁能想到,不过才十几年,我就从一个山沟里背着干粮上学的孩子,变成这家独资公司的白领,开着新买的“赛欧”,西装革履地出入高级场所。而这一切,其实都源于一场灾难。
我13岁那年,一场大水毁了老家整个山村,等我被人从树上救下来后才知道,全家只剩下我和同父异母的弟弟两个人。父母和家里那座破房子,早不知被洪水冲到了什么地方。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以前虽然家里穷,但是我学习好,完全有可能到大山外面去上学,然后飞出这个穷地方。可现在一切都破灭了。而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从小就粗野鲁莽,不爱学习,却因为后母的偏心能得到更多疼爱。我一直不喜欢他。
不久,乡干部带来一个中年人,说是父亲的一个远房弟弟、我们的叔叔。我感觉一下有了希望,叔叔一定会把我们带出去。谁知,叔叔却说自己家没有多大的能力领养我们兄弟俩,只能带一个走。我心里刚燃起的希望一下又破灭了。弟弟长得又高又壮,假如让叔叔挑选,八成不会选我。可第二天,叔叔却给弟弟留下一点儿钱,要带着我走。弟弟哭着跟我们走到村口,我也哭了,可自私的我不敢回头去看,我害怕叔叔会改变主意。
卡车开动了,透过灰蒙蒙的后窗,我看到弟弟跟在后面边哭边跑。卡车越开越快,他的身影也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看不见了。
跟着叔叔到了省城,日子过得并不好。虽然他家没有孩子,可是婶子经常在家里指桑骂槐。不只是我,叔叔整天也被她骂。不管怎样,我都一直忍着,只要能让我上学。
我终于顺利考上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因为成绩优秀,还没毕业就被现在的独资公司抢先聘用。很快,我在市中心按揭贷款买了一套大房子。那时婶子已经去世,我把叔叔接了过来。
就在我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时候,弟弟突然出现了。当我看着眼前这个穿着黑棉袄、满脸胡子的农民时,心里忽然涌起很多愧疚。虽然这么多年我没怎么想起过他,可看到现在两人的差距,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他。
弟弟住下了。他吃饭时蹲在地上,说话扯着大嗓门,并把我刚装修的家搞得一塌糊涂。最糟糕的一次,我喜欢的一个女同事来家做客,他居然盯着人家看半天,还傻笑,吓得那女孩夺路而逃,再也不肯答应我的邀约。
我意识到,自己已无法再习惯有一个弟弟,更别说是这徉一个弟弟。于是我问叔叔,弟弟打算什么时候走。可叔叔却告诉我弟弟这次来不准备走了。我忽然想起,叔叔家以前的老房子现在正是开发商眼热的地带,听说可以卖很大一笔钱。难道叔叔要把旧房子分给弟弟?我准备和弟弟好好谈谈。
谁知还没等我开口,弟弟说话了:“哥,俺这次来,是叔让俺来的,说要分给俺一套房子。”我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让我猜对了。弟弟继续说:“俺没想着要那房子,本来俺也不想来,可心里想着你,这十来年,俺从没忘了你。俺也看出来了,你不喜欢俺……俺过两天就走啦。”
弟弟的话一点儿都没让我感动。我只是想,假如他留下,家里还会这样乱下去。于是我没接弟弟的话儿,心里想着只要他离开,我宁肯给他一笔钱。可叔叔坚决不让弟弟走。我连反驳的理由都没有,叔叔什么都给了我,比起弟弟,我的命运已经好太多。
由于叔叔的挽留,弟弟终究没有走。不过他不再像开始那样和我说话了,谁都能看出来我对他的抵触。每当看到他蹲在地上吃饭,在花园里晒太阳抓虱子的样子,我就生出一种厌恶的感觉。
我决定再和弟弟谈谈。同样,没等我开口,弟弟却说道:“哥你不用说,俺就要走了。这阵子也麻烦你了,现在天冷了,俺……”没等他说完,我马上接着说:“没问题,给,这是2000元钱,你拿上,回家买几吨煤,花完了再找哥要。”弟弟说什么都不接,我以为他嫌少,又添了1000元,可他依然不接。我越发相信他是为了那旧房子,于是拉下脸说:“哥挣钱也不容易,就算你嫌少,我也得慢慢给你才对。”
弟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像不认识一样地看着我:“你说啥呢哥,俺不是嫌少,俺是嫌你把俺当外人。”我随口说:“你不就是想着那套旧房子吗!我知道你这次来是想分拆迁费,告诉你,那钱没你的份!”
弟弟瞪大了双眼看着我,满是风霜的脸上一片愕然。听到争吵声,叔叔走过来,用哆嗦的手指着我:“你,你简直是浑蛋,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兄弟!你不该这样啊,你们是哥儿俩,他在老家已经够苦的了,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找过咱们,你不觉得有愧吗?”
我自知理亏,只好硬着头皮说:“这是各人的命运,我也不想这样。”
叔叔喊道:“各人的命运?我告诉你,当年我去找你们的时候,根本没想带你回来,是你兄弟说你身体差,吃不了苦,非让我带你走不可。现在你居然这样对待他!”
我呆在那里,一下想起多年前弟弟在车后面跟着跑的情景。叔叔指着我的鼻子继续骂:“这么多年,我一直想把你兄弟接来,可他不干,说怕连累你。告诉你,那套旧房子就该是他的,你想都别想!”
自己的私心被戳穿,我从后悔变得恼羞成怒,也喊道:“我是你的养子,那房子就该是我的!”叔叔挣脱弟弟的拉扯继续喊:“他是我亲侄子,比你亲!”
我吃惊地愣在那里。叔叔继续说:“你根本不是你爹亲生的,你是他第一个老婆带来的!论到天上我也不该把你兄弟扔在老家,你和我们家没一点儿血缘关系!”
房间里死一般地静。我只觉得血液全部涌到头上。
叔叔渐渐平静下来。弟弟蹲在一边抽着烟说:“哥,俺也是后来才知道你不是俺亲哥,可俺一直当你是亲哥。”他站起来对叔叔说:“算了,俺还是走吧,俺哥有文化能挣钱,以后全靠他给你养老啊。”说完,他从腰里拿出一个布包:“这些年俺赶大车拉石头挣了钱,俺不缺钱,这1万块钱给叔吧,俺哥起早熬夜的,挣钱也不容易。”弟弟说。
我终于没能留住弟弟,我送他上了长途车。车开了,我跟在后面跑着,看到弟弟在里面向我挥手。车开得越来越快,我却不想停下来。我知道,十几年前那个跟在卡车后面跑的孩子,其实应該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