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是他的初恋寄来的。时间还在3月里,日光金贵,特别是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他从快递小哥手里接过包裹,看了地址,却没有急着拆开,只是端正地摆在桌上的一簇阳光里。
蓝眼睛的波斯猫是去年夏天意外捡来的。一场暴风雨过后,小家伙蜷在他的窗外喵喵直叫,他开窗将它迎了进来,用一条长浴巾为它拭去了浑身的水湿——它的蓝色眼睛是海洋的结晶,他望了一眼,便沉醉其中。
大概4年前,他的第一本小说出版,她读到后,通过出版社联系上了他——多年未曾联络,生分地寒暄了几句,他们便找不出合适的话题让谈话继续,但好像一时又舍不得挂断电话。
她说,新收购了一家茶厂,不如寄些明前茶给他。他说,好。
电话里又陷入沉默,片刻,他和她竟然异口同声地说了句“珍重”,才化解了最后的尴尬。
蓝眼睛的波斯猫其实很喜欢他写作时的样子。
它想,在它爱上了男主人之前,他一定先深深地爱上了它。不然他怎么会抚摸它狭长而性感的背,又在它海蓝色的眼睛里陷入深思?
明前茶的味道其实很寡淡。茶叶在沸水浇灌的瞬间向四周旋开,跌跌撞撞地挤满透明的玻璃杯,叶片翠嫩,上下弹跳,像一场青黄不接的爱情。
他并不急着拆开包裹,就像他静静地看着泛满油光的茶汤,并不急着饮下一样。
亨利·米勒说,忘记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变成文学。他的文学里曾出现过不同的女人,但当他用一杯滚烫的明前茶引燃思绪,水汽袅袅,茶香料峭地弥漫了整个房间时,他的指尖却只有一个女人的文学。他浅浅地呷上一口:明前茶的味道其实很寡淡,寡淡得竟有些纯澈。
蓝眼睛的波斯猫讶异的是,他的目光会彻底地从它的身上消失。
明前茶的杯子里,叶片渐渐沉入水底,那种浅薄的绿色,并不像它的蓝眼睛一样高贵而优雅。它发现自己再没有出现在他的眼睛里,那杯可恶的明前茶就放在他的左手边。
到底那玩意儿有什么魔力?
它终于忍无可忍,壮着胆子跳上书桌,并假装不经意地用自己健硕的身躯,毫无征兆地撞在明前茶的玻璃杯子上。
啪嚓——杯子应声落地!
他叹了口气,扭身折进厨房,拿来拖把和扫帚。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明显地沉了沉气,按下接听键,说道:
“嗨,收到了,好喝,很喜欢!”
蓝眼睛的波斯猫终于按捺不住愤怒了,它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它的男主人会为一杯明前茶说谎。它径直冲进后院,跳出樊篱,在一棵正落叶的香樟树下踱来踱去。
“对了,一直很想问问你,茶厂那边的生意怎么样?”他说。
“其实生意不好,前年已经盘给朋友了。看你说喜欢,就赶在清明前,从朋友那边买了一些。”她说。
夕陽完全沉沦后,蓝眼睛的波斯猫才返回家中。书房里熄着灯,波斯猫疾步冲进来,却不承想被地板上的玻璃碴子刺痛了脚掌——是那杯破碎的明前茶最后留下的——“明明是苦中带涩的液体,有什么值得欢喜?”——它轻巧地踩过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世上的人有很多爱,一如这世上的人有很多恨,都似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像波斯猫在明前茶的玻璃杯前照镜子一样,像我们固执地认为远方有一个让自己拿不起也放不下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