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看着你,对视着你,注目着你,远远地,就是一蓬草,野草,杂草,荒草。你在没有路的地方,路最深最远的地方,在天的涯岸,水的尽头。
被人歌颂过,突然出现在很远的陌地,书写的人与你有血缘,也姓草,可他的声音很微弱,你听不见。也可能出现在无病呻吟的中小学生作文里。歌颂过它头上的一朵野花,可你无法歌颂它在冬天里干枯的面容;躺在上面睡一觉吧,一觉醒来,你已人老珠黄,不识前路,衰草渐渐掩埋了所有通往春天的道路。花成烂泥,落叶满径,相识的人也各自东西。许多人都死在离开村庄之后,他们的音讯,就像暮色中最后炊烟的尾声,化入时间混沌苍茫的梦境。
我愿意用“它”,更客观,而不是“她”。这样我将少受良心的谴责,说到它的痛处,不至于让我太过难受。
上帝耕耘着大地,却没有人莳弄村庄。这些自由散漫的野草,在茫茫的田野深处,在田野中,在山缝里,在大漠里,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在你走不到的乡下,在胡乱生下我们的地方,在我们糊里糊涂就长大成人的地方。常在雷雨中赤脚行走,在有血吸虫的湖中玩水,晚上曾在草垛中与虫蛇同眠,无缘无故地被狗咬过。好像时间的箴言:你将兀自茂盛,也将兀自衰败。大自然的弃儿,风雨中的浪子。
是谁使大地上布满了村庄?就好像有人问,为什么世界上有如此之多的野草?没有答案。没有路,肯定没有好路,狭窄,弯曲,危险。舟车劳顿,千辛万苦,还要走向它。你爱它,或者疏离它,或者怨怼它,再或者,抛弃它,你不可能不走向自己的家乡。你永不回家,你的心,依然顶着漫天风雪,寻找你曾经的家门和稻草铺垫的床榻。你的心即使不能到达,你的梦,说不定,哪一天,垂垂老时,或者得意忘形,不想回忆它时,你的梦,你的噩梦,会把你带向故乡的村庄。因为,你虽在富贵繁华处,你的灵魂却依然衣不蔽体,永远在那个村庄寂寞无依地游荡。我很自卑,我来自草莽。可我不会掩饰和逃避。我结草为庐,我喜欢草窝。那又有什么?
容易这么说。
村庄总是仓促形成的,在仓促中生长和生育。也许,在田野上劳动求食的人,要有个睡觉的地方,于是有了村庄。也有一些四处乞讨的人,走累了,决定停下来,于是有了村庄。人是村庄的草籽。当你走进村庄,狗的狂吠分割了它们。原来小块小块的村庄,是狗的叫声守卫和划分的。一蓬草,有一根根的草。它的危险来自狗,有时是蛇或别的。鸡在无缘无故地乱跑,畜圈飞舞着蚊虻。一些俨如上上个世纪的、面如斧劈、灰头土脸的人在默默耕种,在村里走来走去。像是梦魇。你也可以以镜头或语言说,这是世外桃源。但是,狗的狂吼依然络绎不绝。你在想,真是一蓬野草啊,村庄不欢迎陌生人和远客。
夕阳下、烟雨中它是无比美丽,我拍照过,我写过无数的美词,还有浪漫主义的诗。到了晚上,野草开始疯长,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像黑暗漫上来,星星,萤火虫,还加上有一声没一声的牛叫和狗吠。还是狗吠,村庄的歌,永远的恶调,诅咒和警告着世界,宣告它们威严的存在。我偎在床上,像潜伏在草丛里的兽。我突然会变成兽。当我在村庄里呆着,走着,躺着,面对星空大野,突然感觉自己就会变成一只家禽或是一头牛、一件农具。那些在圈里嚼草反刍的牛,或是墙角那在灯火的盲处泛着汗水之光的犁,都是我们。也是他们。村庄的草籽,村庄的祖宗,村庄的人。再可能,从农家的饭桌上走出来,微醺时,眯眼一看,啊,那些紧守村庄的,在田野上劳作的,我的乡亲,一个个酷肖与他们亲近并饲养的家畜、摆弄的农具。他们分明就是一头牛、一只羊、一张犁或者是一把锄头。当然,他们也可能是蒿艾、蒲苇、葛藤、植物的块茎。
对天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村庄的春天,就犹如没有见过草们发青和抽芽的时候一样。村庄里的桃红柳绿,不是村庄这蓬草的春天。这些村庄,一律地老。砖,瓦,池塘,石磙,树,炊烟,河流,鼾声和月光,都苍老,像是存在了一千年。事实上,许多村庄可能活得更久,两千年,五千年。为什么村庄总是一个个老人,难道她没有过青春?不可以是一个小媳妇,一个小姑娘?或者,哪怕是一个莽里莽撞的二货愣仔。没有,村庄也许一开始就是老的。因为它叫村庄,所以它才衰老。它的老年斑和凹陷的面颊、青筋暴露的手就是农谚、习俗和耕种的经验。它必须是一个老人。轻狂无知、豆蔻年华、搔首弄姿不配成为村庄。
面对一个衰老的长者,不说话,只是拉着它的手,用体温交流。因为它从心底里不再愿意说话。或者它根本就不会说话。沉默是村庄的品德。村庄没有嘴,它嘴巴漏风,牙齿脱落,喉咙嘶哑,它喝过传说中的时间的哑水,它是个哑巴。从土里伸出头来,堕入无边无际的沉默。只有风声模仿着它,穿过无数的小路和巷口、竹篱与窗棂。当雷暴出现的时候,它就趴在泥泞里,披头散发,簌簌发抖。在冬天,它更是衣衫褴褛,一任世界欺凌,袒露在天空之下,任风雨雷电疯狂得意地挞笞,一声不吭。它为什么会是这样?就因为苍老,羸弱,傍土而居,不会表达,沉湎于太久的往事?它的怀里,死去了太多的人,睁开眼睛到处散布着高高矮矮新新旧旧的坟。它已经麻木了。再说,它经得起它们的抽打与蹂躏。草虽老,却不会死去。
村庄全是些晒太阳的老人,和磨得越来越旧的农具与房屋。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从我眼前飘过的时候,我看见它们的哀伤,在深深的无言中大美着。说吧,村庄,说吧,野草,为什么你一言不发?你灯火低矮,屋顶黯淡。在朝暾中苏醒,在星空下沉睡。
每一次,往村庄走去的路上,都是百感交集,恨爱交织,拼命从心底里挖出对它依恋的理由。我逮到过一只漂亮的鸟,就逮到了想你的线头;我曾被人塞过一块糖,我就找到了甜蜜的理由;我被蜂螫后抹过哪家媳妇的奶水消肿,就滋生了朦胧的爱意……这种幸福就像我人生经历中遭遇厄运后太多的支援,像我奋斗中的感恩,所以,我找到了写下村庄的理由。歌颂野草就像歌颂我的命运。走近一点,亲爱的村庄,我如果哭过,我也不会妥协。我一个草芥般的旅人,一个村庄的衍生物,一颗草籽的后代,有着强大美好的生存力量和趣味,我生命的葳蕤不取决于他人和泥土,取决于我的基因。给我一个墙缝,我也有春天。尽管,亲爱的村庄,你老了,你的门楣,不再用柔软厚实的手摩挲以往主人进进出出的头顶,你的台阶长出了蓟草和青苔,你的墙土扑扑地往下掉落,獾和鼠成为主人。车辙恶狠狠地砸在道上,破缸、坛坛罐罐随便扔弃,装满了水,养着些蛤蟆和孑孓,一些不该留下的缝隙里会有蛇和蜥蜴。上苍选择永恒,却疏漏了你,你将慢慢随风飘去,化为尘土齑粉。但是,那些与我们生命中的欲望和禁忌紧紧贴在一起的东西,给我们的行为划界的东西,是不会老去和消逝的。但愿如此。
不要伤心,村庄。我听出来了,你的内心像冬天里莫名从原野上划过的哀鸣,仔细倾听,是风?是树?是水?都不是,是村庄,蜷缩在大地深处的村庄。
村里的墙又在风雪中訇然倒了一片,就像叶子又落了一层。一些上锁人家的窗户破了,就像草叶被虫子啃了。我会在村子里不停地徜徉,让你记住我的身影,哪一天,不要不理会我终将被你拽回的亡灵。当我的心因莫名地颤抖而摇晃的时候,村庄它更像是一蓬草,在目送我远走的天的尽头,摇曳着,沉入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