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见过我的奶奶,连照片也没有,当年妈妈过门时,奶奶已经去世六年了。
偶尔地,我会想像奶奶的模样,这个给予了我生命的人,她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一定像我在电视里千百次看见过的农村妇女一样,粗布衣裳、糙黄脸庞、关节粗大的双手,她们瘦弱单薄,仿佛一阵从庄稼地边上刮来的风就能扬跑她们,像扬走一粒麦粒,然后,在别的地方,继续生根发芽。
然而,爸爸和爷爷却告诉我,奶奶长得像舅公,像到了骨子里。
那不是一张美丽的脸,甚至也远远算不上清秀,倒有些像我在科普片中看到的原始人头像,颚骨高突,牙齿发达地顶起薄干的嘴唇,撑得整张脸如同我故乡连绵起伏的山岭。
半个多世纪前,我的奶奶带着这张脸进了爷爷家的门,媒妁之约,她一定还有些害羞,新婚夜里,头就快要低到尘土里去。我的爷爷,也一定紧张又迷茫,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将给他带来什么。
可是第二天,我的奶奶就脱下大红的新娘装下了地,扛着锄头背着萝筐,一个上午下来,一块庄稼地在她手里被锄得舒展漂亮,中午,地头的爷爷还吃到了滚烫的汤饭,他长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一切还未开始就已结束,一切还未结束就已开始,并将永远继续。
村里人后来跟我回忆,你的奶奶平生就做了两件事,做农活,怀孕,连对面镇上的集市都没去赶过。
油灯如豆、长夜如兽,昏暗简陋的屋里,草渣和黄泥敷就的墙壁上,夜夜印着两个人的影子。队里的活计刚放下,奶奶又拿起了自家的活计,她在缝一件小衣裳,针脚紧密而细腻,油灯的光有些晃,她下意识地凑近了,觉得清晰了些,眼睛里闪的光补充了一部分油灯的不足,她必须尽快了,肚里的孩子欢腾地踢蹬着她,奶奶嗔怪地拍了拍肚皮,又望了墙角处收拾大葱的爷爷一眼,手中的花花绿绿大大小小拼凑起来的布块,安静而服贴,变戏法般成了一朵欲开的花。
乡村的夜总是宁静的,静得让人安分守己。
我不知道奶奶挺着肚子的模样。没有人向我描述,似乎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村里的女人后来对我说,你奶奶想吃糖,身怀六甲,有一天早上,刚打完猪草回来,她突然念着想吃糖,说嘴巴苦,那个时候哪有糖啊,你爷爷狠命,有钱也不给她买。她念了两句也就不吭声了,转身进了灶房剁猪食,煮好了,手提一大桶出来喂猪,我们跟她说两句话,她还没答话,你爷爷就跑出来抓起扫帚追着乱抽,说她懒婆娘,就晓得日白(闲聊)。
奶奶于是渐渐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她不爱说话,或许,她在心里说话。一个人不说话会闷死,即便是哑巴,也会在心里说话。地里的禾苗红苕小白菜越来越喜人,它们也是要说话的,于是,奶奶陪着它们说,风声雨声远远不够,它们越来越依靠奶奶,等着她温柔细碎的锄头,也等着她赤裸有力的小脚。
几个孩子也都跟奶奶一样不爱说话,生到了第三个孩子,才幸运地活了下来,紧接着,一连串的孩子也活了下来,奶奶的身后,大大小小地跟了一串,白天,他们在地里玩耍或帮忙。像某种地下的果实,奶奶一呼,他们就被破土拔起,连土带根地抱成团响应着。
我想奶奶一定累了,也倦了,她生养了7个孩子,最后,她一定提出过抗议,她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就像她坐在地里,歇息时也会望着远天黑豆般的鸟儿发呆,乡村的小路扭曲着伸向远方,直至无穷。这一茬一茬的庄稼,何时才能收获尽最后一颗。
她的身体,像土地一样年年孕育着种子,然后生根开花结实。但毕竟她的身体不是土地,不会越种越肥,三十几岁的人,已经老得仿佛从没年轻过,她的身体,在那个年代里,只是一个渡口。
然而庄稼活永远也忙不完,土地永远不能荒着,奶奶感觉到了无助与恐怖,除了一次次地怀孕生育,别无他法。
37岁的奶奶终于走上了最后的孕育之路。
那年,其实跟以往没有任何的不同,地里的庄稼在家人的侍弄下,要比往年长势稍好。爸爸回忆说,那时家里的日子在村里也不算坏。米汤越来越稠不说,屋后边,还种上了数棵果树,龙眼、红柚,甚至养了一只浑身雪白的羊。兄弟姐妹们相继长大,爸爸领着他们从地里收稻谷,金黄的稻谷装了一谷仓,摘下的红柚甜甜地吃过了,奶奶便托人从集市上买来成块的廉价红糖,细心地削下红柚皮的青层,余下白瓤,拌上自家酿的玉米糖,熬陈皮糖吃。
窗外寒风依然凛冽,乡村的夜,安详而亘古,种子埋在泥土下睡,菜们掩着嫩绿的叶子睡。奶奶守着灶屋的一炉微火,身边围着她的孩子们,他们鸟一般叽叽喳喳了一阵仍然不肯睡去,小脸在炉火的印衬下,好看得似成熟的苹果,锅里渐渐溢出了陈皮糖诱人的香味,是那种清甜的香,伴随着一丝苦涩和麻酸,一屋子人的心都有些雀跃了,连油灯也在黑乎乎的墙上舞动着影子。
可那年的陈皮糖却成了最后的甜,爸爸说,自那以后,世上再无陈皮糖。
奶奶死了。不久后的一个漆黑的夜里,死在镇卫生所冰冷的床上。
那第八个孩子胎位不正,他也许急于来到这世上,用他的脚印下足迹,奶奶如何努力,他都不肯依顺。一阵紧似一阵的阵痛使奶奶疯狂地在床上地上打滚,嚎啕大哭,她不相信,生了7个孩子的她,会被这个孩子难住,就像她不相信,辛苦侍弄的庄稼,竟然结不出果实。
直到黑夜不那么深了,他还不肯出来。整整一天,奶奶终于无力打滚嚎叫,一阵恐惧浓重的阴影一样袭上她的心,她知道,天不会亮了。
但她仍不甘心。天色却越来越黑。
水,她说,虚弱至极。
水,她又说,简短清晰。
但爷爷和爸爸当机立断拒绝了她,大夫一再嘱咐,不能喝水。
水,奶奶终于忍不住了,声嘶力竭,她几乎要跳起来,但由于实在太虚弱,只能一遍遍地扯着喉咙,爸爸说,她的喉咙一定喊破了,身体不停地挣扎,他和爷爷两个男人,费了浑身的劲,仍没能止住她,她像一尾搁浅的鱼,也像一块龟裂多年的土地……口中重复地喊着那个铿锵有力的字:水。
她渐渐不再挣扎,第一缕阳光自破旧的窗口射进来时,她早已安静下来,脸上带着痛苦扭曲的表情。
十多年后,我第一次见着了我的奶奶。
那年我刚开始记事,五岁不到的年纪,临近年关,爸爸领着我去村子旁上坟。
是一片庄稼地与竹林相交的边缘,奶奶静静地躺在那里,土包堆就的坟头长满了浓密的青草。爸爸燃上两支香说,跪下,给奶奶磕头。小小的我使劲地抽了抽鼻子,真冷呵,故乡的冬天,永远阴冷潮湿,庄稼地里却依然一片盎然的绿,那绿,是最浓最碧的绿,快要绿出油来。于是,我听话地跪下,稚嫩的膝盖一半搭在坟边,一半搭在庄稼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