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里,总有一股粽子的清香,已经清爽了十多年。
“五一”长假,带着十一岁的女儿回天水乡下的老家,在高楼大厦之间困久了的孩子,就像冲出笼子的小鸟,那种快乐是无法言表的。田间地头,村舍巷道,到处蹦跳着她欢快的声音。我忙着帮父亲在桃园里疏果,抢着陪母亲下厨,说话,还要抽空去拜望一些亲戚,就由着她的性子疯了几天。仅仅五天时间,女儿已经与邻里的七八个孩子难舍难分了。老家的孩子教会了女儿“跳房子”、“捉迷藏”和“踢毽子”,女儿跟他们玩“成语接龙”、“对数”。她们除了到处疯跑,还到地里采野花,甚至爬到树上折下槐花来喂羊。我很少看到女儿这么高兴,虽然黑了许多,可她银铃样的笑声和花开般的面容,让我放弃了制订的作业计划。回来一趟不易,让她玩吧。
临走的那天早晨,邻家一个叫丫丫的漂亮女孩进来。一如她这几天跟女儿玩一样,腼腼腆腆,悄没声息。也不知道她跟女儿叽咕了些什么,只注意到女儿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好一阵子不说话。
女儿手上多了一件麦草杆编的胸坠子,是一只精巧的桃心。外圈是红色的心状饰边,内接一个实心的本色正三角形,正中是一只绿色的圆圈,圈内镶着一个鲜红的星点。桃心被一条粉红的丝线吊着,自然,纯朴。
我说:“接受了别人礼物,就该送人家东西呀”。
“把手镯给丫丫了。”女儿的回答里带着几丝忧伤。我才发现,戴在她手腕上的一副挂着几只铃铛的工艺品镯子不见了。
出村的路上,女儿不停地回头张望。母亲拉着她叮嘱着一些离别的话,她也听得马马虎虎。坐在车上,看着默默不语的女儿,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些粽子的清香。
一九八八年的端午节,我正在天水市八中补习高考。全班七十四名学生,通过预选,只有大约四十五名同学留在教室里做最后的冲刺,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当我就着开水啃下一块干馍,最后一个走进教室的时候,指导复习的老师已经走到讲台前。我习惯的从包里拿出当堂课的书本,顺手把书包塞进桌框里去。就在这时候,我吓了一跳,因为我的手触到了一堆温热又有点硬角的东西。心跳着,偷偷移出一点来看,是一包粽子。不知道是谁放的。左顾右盼,身边的十几个同学都是农村来的补习生,别说送我粽子,自己吃没吃过还两当呢。端午节吃粽子,只是听说而已。老家端午的传统是系红手绊子,吃甜醅,烙花馍馍。粽子对我是陌生的。该不是别人放错了地方吧?那样的话我就难堪了。怀着不安的心情上课,注意力难以集中。强迫自己看着老师,必须抓紧每一节课,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快下课的时候,发现坐在前排靠窗户的一位女生老往我这边回头看。无意间,我们的眼睛碰了一下。就在那短暂的一瞬,我明白了,粽子是她送的,送给我的。可是,她为什么要送我粽子?我跟她几乎没说过话呀,只知道她也是城里人。思前想后,寻找我与她的每一次往来,除了记得她的名字,还有她脸红红的微笑和干净素雅的衣着,就连她的声音也没听过几回。记得我有一篇作文在课堂上读过,城里的几个同学拿去看,其中好象有她。再就是在班里的元旦联欢会上,我们几个农村来的补习生啥也不会,只能合唱一首《游击队之歌》,她似乎在我身边说:放开唱,挺好的。可是,她为什么单单送我粽子呢?这仅仅是粽子么?从她看我的那一眼里,我读懂了她的善良和对一个无助的农村同学的关怀。
从此,我记住了这位周姓同学,她是给过我关怀的第一个女同学,我们的名字中间一个字相同。那些日子,我沉浸在温情的波澜里,总想给她说几句感恩的话,一直没有机会。八只粽子,两种口味,于我是第一次。在八中的一年,大家都在高考的紧张里忙碌,同学之间很少交流。况且,我们自然扎堆。城里的同学上课即来放学立归,很少与农村来的补习生交往。补习生背负着前途和经济的双重压力,也不愿与城里的同学走近。她的粽子,给我添了一份上进的精神,那种清香甘甜的滋味,伴随我多年。
高考前,我在楼梯上与她相遇,她一如既往的甩着油黑的妹妹头,亮亮的眼睛,白皙的脸蛋红扑扑的。未及张口,她已经笑着说:“好吃吧?”我“嗯”了一声,她的脸立刻红透了,随即闪亮着眼跑开,留下我一个人发呆,竟然连一句感激的话都没有说。
填完志愿的当天夜里,我就搭顺路的火车回家了。接着就是麦收,累得把自己都忘了。后来,录取通知书邮来,我就离开了家乡。迁户口的时候,绕道渭河北岸的八中,却没有可以打听她下落的人。再后来,我经历了就业、恋爱、结婚以至做了父亲,那种清香甘甜的滋味时常在心头泛起。我在好几篇小说里描写善良的女孩子,总要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和一头油黑的头发。我曾写到:善良的人,难道不该有一个善良的结果么?
一晃,已近二十年,不知道善良的周同学在哪里?过得可好?
女儿的忧伤很快就会过去,她还不到品尝思念和珍惜情谊的年龄。我想,再过几年,十几年,也许她们再见面,也许不再,不知道女儿会是怎样的心情?不知道她能否记得今天的这份友情?
我只想告诉女儿,做一个善良的人,就该记住每一次善良的经历,就该珍惜每一份善良的情谊。
那些粽子的清香,时常让我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