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当我开始回想这只黄猫的名字,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在叫他“咪咪”——这是猫界使用率最高的一个名字,相当于婴幼儿们通用的“宝宝”。可见其饱受轻视。这实在要怪他自己脾气太好了。在这个世界上,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迄今为止还是真理之一。
“咪咪”乃一只男猫。他来到我家的时候,已经八九个月大,相当于人类八九岁的年纪。这也是我们全家人与他感情疏离的原因之一。众所周知,与某人建立起最深切的情谊应从他的婴儿期开始——只有在这个时期,他对你的依赖和信任才会最真实和彻底,我是说,这只即将踏入少年时代的猫,他对这个世界已经具备了怀疑的能力。他甚至可能早已学会了伪装和虚饰,这才是最致命的。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全家就对能否养熟他缺乏信心。但他悄无声息地,在短短的日子里与我家的三居室及小院亲密地融为一体。
这样美好的日子终究短暂,咪咪失宠的时刻日渐迫近,只是他自己浑然无知。
按我爸事后的叙述,咪咪的表现实在令猫们颜面尽失。我家之所以一直保持养猫的传统,注重的是其实用功能,而宠物功能倒居其次。因此,对于在此番与鼠辈相逢中的表现——一头钻进了沙发底下,筛糠一样乱抖,我爸面有怒意,我妈啼笑皆非。我们对他失望至极。
隔不多日,小小一只黑猫莅临我家,他尚未满月,腿骨还是软的。他撞东撞西。他还可能在哭,但我们无法知道。
咪咪远远看着,后来慢慢走过去,两只猫,一个少年,一个婴儿,他们怎么交谈?但是少年把婴儿领到了自己的饭盆边上,看他吃饭、喝水,然后帮他收拾卫生——从头到脚地舔干净。我们全家看着这两只猫,在短短的时间里相亲相爱、默契无间,简直目瞪口呆。
小黑也是一只男猫,黑身白爪,像黑猫警长戴着白手套。我爸就叫他“警长”了。
咪咪一改斯文常态,带着警长满屋乱窜,练习跑步和跳高跳远。在我,還是第一次有幸目睹猫界严格意义上的成长训练。咪咪两三下跳到大衣柜顶上,探头望警长,喊。警长目测各落脚点间的距离,犹豫,胆怯,低了头小声呜咽。咪咪反复下来,两只猫继续做田径比赛。
我发现咪咪把警长惯得有点不像话。比如刚开始,他让警长睡在他身上,这天然的毛皮褥子,想必既软且暖,让警长睡得香甜无比。后来警长日渐胖大,还是这样睡法,我替咪咪抱屈,但他自己不以为意。两只猫一直合用一只饭盆,咪咪每次都让警长先吃,从此成了惯例。两只猫,都是男的,我始终弄不懂他们之间的情谊。兄弟?父子?人间的疑问如此之多,而两只猫怀揣奥秘,对我们永不说破。
咪咪的傻气不只这样多。他算得勤勉,每天把警长收拾得溜光水滑,对自身的卫生则日渐潦草,很像一些女人生下孩子后荒芜了自己的外表。
仿佛在须臾之间,警长也长成翩翩少年。他有很“酷”的外形,沉默里隐藏深远的温情。只是在咪咪面前,他偶尔还要故意霸道和任性,是一个孩童自知被宠而表现的无赖和骄纵。我觉得咪咪是一只难得的绅士猫,重情重义,温和礼让,即使不捉老鼠又有何妨?我推开警长,让咪咪多吃一块猪肝,警长就在一旁“哈——”表示生气。反之,咪咪反应淡定,确是谦谦君子,于饮食并不挂心。让人意外的是,他们从不携手同游,他和他,两个独行侠,出大门即分道扬镳,或者一个出游,一个守家。出游的那个回来,在家的这个碎步迎上,先贴右脸,再贴左脸。
前几天,我看余华的《兄弟》,看到最后,泪水哗哗地糊了一脸。谁说异姓兄弟亲不过手足?水浓到深处,比天生的骨血更情深义重。咪咪被我妈送人之后,警长神色忧戚,在门旁守候多日,不住地轻声呼唤。他以为兄长(或者好友)还会回来,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条那么深广的大河,远比命运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