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辈关中男人的心里,一辈子就活着三件事:娶媳妇,盖房子,葬老人。
父亲一辈子盖过三回房子。头一回是把爷爷手里盖成的草棚换成了瓦房。二一回是翻新瓦房,重新砌了墙,底角用了六层红砖。椽呢,先前用的是杂木,有椿树,有杨树,有槐树,也有枸树,长短不齐,粗细不一,这回全换成了松木椽,一律儿,直溜溜的;瓦呢,换成了机瓦,蓝汪汪的,站在村头高高的麦秸垛上远远望去,像一面镜子。父亲的新瓦房赢来了村里人羡慕的目光,但父亲的脸上并没有绽出想象中的笑纹。因为老庄基细长细长,新房子占去了四分之三的位置,院落又长着几株茂盛的桐树,树下卧着猪,站着羊,跑着鸡,无序地堆着锄头、铁锨、筛子、簸箕……留给人活动的空间就很狭小了。其实,家家户户何尝不如此呢?父亲渴望着怎样一座庄基?怎样的一座房子才能涤去父亲脸上的愁云?
2000年,父亲又盖房子了。这一回,是迁到了新庄基里,宽一丈,长两丈。这时分,农村的日子已经有模有样了,农民在盖房子的风格上不知不觉地对传统观念发起了挑战,一砖到顶自不必说,有人盖了楼房,有人盖了全封闭,有人盖了半封闭。“陕西八大怪”闻名于世,其中的一怪就是描述房子的:房子半边盖。农民们碗里的油星子一汪,想法就时尚了,这一“怪”在关中农村也愈来愈少了。惟独父亲,他坚持要建老式的“一边盖”。爷爷骂,他不听;朋友劝,他不听;乡党们讥笑,他也不理,表现出空前的固执,——这并不是父亲一惯的为人风格啊,他究竟想干什么?直到我们家的房子落成,所有人方恍然大悟,随之大跌眼镜。
父亲在宽敞的院落里建造了一个花园。
关中人向例是很务实的,从来不会让土地闲置着,所以,他们的房前屋后大多都栽着树、柿子树、苹果树、枣树、梨树、或者桐树和槐树。挂果的,可以让人尝个新鲜,打个牙祭,甚或可以作为走亲访友的礼当。不挂果的,也有好处,到了夏季,铺上凉席,一家人团团坐在树下纳凉,吃穰面,听秦腔。冬日来了,西北风的劲大,把树上的老叶枯枝哗啦啦地全都摇了下来,灶膛里就断不了柴禾,长到一抱粗,抡斧子撂倒,就是一根现成的檩。房子盖成封闭式,院落里就再也栽不成树了。父亲的新房子是“半边盖”,却别出心裁地给院落里建了这么一个没得吃、纳不了凉又成不了材的花园,他葫芦里装的啥药呢?村里人不得而知,亦不理解,只觉得新鲜。
用父亲的话说:咱瞎好也算个知识分子。父亲的话没有错的,他念过完小,当了一辈子的民办教师,在县里的教师进修学校进修过,和全县的优秀教师一起去外地参观过,可谓是走州过县,见识多广。正因为如此,父亲的心里才长出了一个梦:他要建造一个花园。父亲的理由很简单:去外面看一看,哪个城里没有花园?哪个单位没有花园?那是文明呀,那是精神呀,那是象征呀!咱呢,一辈子接一辈子,尽是猫吃浆子在嘴上挖抓。一个单位是一个家,一个城市也是一个家,咱们也是一个家,人家有花园,咱为啥就不能有花园呢?
在村人诧异的目光里,父亲我行我素着。父亲并没有多少花卉知识,他坚守着一条朴素的道理:辛勤耕耘,有播种就有收获。父亲的花园里五花八门:文竹、君子兰、橡皮树、三角梅、长寿花、芦荟、虎剌、厚脸皮、毛毛山、山丹丹、野山菊……有父亲在县城单位的花园里拣来的花种子,有他从集上买来的花种子,也有他从山上移植过来的花枝。开了年,气候转暖了,父亲的花园里渐渐透出一星绿,一点蓝,一绺儿紫,一片红,继而便姹紫嫣红了,开出一片热烈。父亲脸上堆着灿烂的笑,翻来覆去地哼着两句词儿:我们的家里是花园,花园里的鲜花多鲜艳。有人从门前过,父亲总要把人家叫进来看一看他的花园。父亲甚至对村长说:往后,乡上和县上的头头来了,一定带来看看我的花园,这是咱村精神文明的窗口。
父亲的花园却是短命的。邻居找父亲了,邻居对父亲说:你的花园天天浇水,会泡了我家的墙,还有房子。父亲瞠目结舌,半天没有说话。
落头一场霜的时候,父亲挖了他的花园。
花园没有了,父亲脸上的笑容也少去许多,他时常坐在台阶上,缩着肩,弓着痛,咬着旱烟袋,望着空荡荡的花园愣神,头上的白发添了许多,整个人也一下子显得老迈了。
我知道,父亲心里的花园依然安在,很多的花卉,蓊蓊郁郁,娇艳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