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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融入不进这座城市

虽已在此生活三十年,但对我现居城市太原,“太原人作太原侨”,仍无“且认他乡作故乡”的归属感。

不知因何,或许与我初奶的时代、自幼的习惯有关,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矣。那是个由产业工人组成的蓬门社区,周遭多矿工背景者,仗义济人,不善辞令,粗犷是大致的线条;而城市的基众在市民,那个年代不敬曰“小市民”,精明是其大致的共性。市人求利,铢累寸积,本无可厚非,久而久之,难免改变人性。起初交往的朋友中,对本地人士、尤其操本地口音者,多持避舍。人之交友,不出趣味二字,有以趣胜者,有以味胜者,宁饶于味,无饶于趣,而精明者无趣又无味。“把人分成好人与坏人真是荒谬,其实,人只应分成可爱与讨厌”,照王尔德的归类,“小市民”当划入后者。热情失度,必求于人,舌灿莲花,定存诈计,谦为美德,过谦矫情,默为懿行,过默藏奸,一旦达到目的,得鱼忘筌,过河拆桥,翻脸绝情,形同路人,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起初心智卑微,不识名堂,如今用晦而明,静观其变。

生活中生你气者,其实多为小事。前几日下班路上,见两车相擦,各自车主互不相让,有闲者见事生风,摇唇鼓舌,马路为之淤塞。走近闻听,果然两人皆本地口音。不容分说,再三有理,悻悻然唠叨个没完,倒不如上前伸展拳脚,学学洪洞男子汉,先打架后讲理,学学女子穆桂英,先比武后招亲,让看热闹者不至太过失望,似乎如今的爷们已文明到了不会打架程度。由此感叹,这么多年了,小市民脾性怎么还改不了,伤人乎不问马,多大点事,一走了之即是,小局量,不大气,遂想起日本作家三铺展《阶层是会遗传的》书名。九十年代初出差广州,偶见两车磕碰,车主摇窗侧看,车未及下,时间就是金钱,一招手各奔前程,从此让我晓得,满口鸟语者,也能成为绅士。我无车,也未碍我端行,干卿何事,容我置喙,受我善言,不过借事喻理、审己知人罢了。“人说山西好风光,谁当领导谁心慌”,轮不上低位者心慌,但我心烦。

1930年,老舍任教齐鲁大学,居济南四年半,遂为此找了个理由:“讲富丽堂皇,远不及北平;讲山海之胜,也跟不上青岛。可是除了北平青岛,要在华北找个有山有水,交通方便,既不十分闭塞,而生活程度又不过高的城市,恐怕就得属济南了。一个不以跳舞开香槟为理想的生活的人,到了这里自自然然会感到一些平淡而可爱的滋味。”1934年9月其任教山东大学,居青岛三年,为此又找了个理由:“北中国的景物,是由大漠的风与黄河的水得到色彩与情调:荒、燥、寒、旷、灰黄。在这以尘沙为雾、以风暴为潮的北国里,青岛是颗绿珠,好似偶然地放在那黄色的地图的边儿上。在海边的微风里,看高远深碧的天上飞着大雁,真能使人忘了一切,即使欲有所思,大概也只有赞美青岛吧!”

从这点可知,老舍是个宽厚之人。我喝此地水、呼吸此地空气这么多年,捻断数根须,也未能写出如此暧昧讨好的文字,但人生真实与文学真实,毕竟有别,越是熟悉的朋友,对话越猥琐,越是熟悉的城市,评述越刻薄。黄永玉《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云:“任何一种环境或一个人,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你必定爱上他了。”对于一个人如此,对于一个城市何不然。我知道,与既往旧居地比较,不在寻找二者的共同点,而在尊重彼此的不同处。东境西域,南疆北界,浮光掠影游历,马上观花走过,喜欢上一个地方很容易,深入其间则难。每闻外地客夸饰自己的城市,对于我这样的批判现实主义者而言,总以为是件不可理喻、匪夷所思之事,小市民莫非都是“歌德派”?不会吧。

过年过节便想着逃离此地,回到父母身边,然未及“麻阴阴天气不响雷,住娘家闺女不想回”,又急着归来,日暮乡关何处是,“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三十年了,社会早已或隐或显重新分化,时光踱尽,功名未立,我的江湖審美格调、不肯苟且习气也赧然有所移,“风雨的街头,招牌能够挂多久”,但肇初的想法依旧驻留既往而未妥协,个人的情感依旧融入不进这座城市,却早已回不去本然的故乡,就这么遗失在了往返的陌上。有人在想一个人,有人在等一个人,有个敏感的心拒绝了任何人,“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颇为认同杨绛此话的含义,那也是一种“丧家犬”的累累感觉,一副眼光落地、失意而走的样子。孔子认为,凡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者,皆丧家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