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相信它是一碗汤时,我已离开了它,却从此有了故乡。
人间就一条渭河,它的根系,它的枝干之始,它的血脉之源,不仅在甘肃,就连发源地也在天水眼皮子底下的渭源县,渭源渭源,可不就是渭河的源头嘛!而我们村子距离渭河的直线距离,不到二十公里。当再次重温渭河两岸有关伏羲女娲、轩辕神农、秦皇汉武的种种故事时,渭河突然变得更加陌生了,就像失散多年的爷俩突然路遇,更多的是惶恐和局促。原来世界并不大,别人拥有的太阳,也在我们东边的山头升起;别人拥有的月亮,也照样在我们树梢挂着。
仿佛一觉醒来,我在渭河的远与近、大与小和它与生俱来的神秘里流连忘返。难道渭河刚从渭源鸟鼠山奔涌而出,就是这等八百一十八公里的长度、十三万多平方公里的流域面积,并横穿八百里秦川从潼关扑入黄河吗?非也!五百万年前,如今的渭河流经之地,居然是黄河古道,黄河从兰州向东,经鸟鼠山继而东行。从新生代开始,造山运动让秦岭抬升为陇中屏障,迫使黄河蜿蜒北上,经贺兰山、阴山由晋北顺桑干河入大海。再后来,由于内蒙古乌兰察布地区隆起,黄河转而南下直奔潼关。一位地理学家告诉我,黄河、长江的源头拥有很多天然内流湖泊和高原冰川,万千支流多有涵养水源。而渭河不是,作为黄河最大的支流,它的源头恰恰在“定西苦甲天下”的西部最干旱地区,它一路走来,途经甘、宁、陕三省的八十多个干旱区县,拾荒似的玩命汇集从沟壑崖畔之下眼泪一样的一百一十多条支流,而这些支流大都不是地下水,而是从天而降的星星点点的雨水,他们伴随着季节而来,伴随着闪电与雷声而来,伴随着大地的渴望与喘息而来……
我信了这句老话:所谓“黄河之水天上来”,实质上是“渭河之水天上来”。
沧海桑田,没人知道黄河到底改道多少次,但渭河始终伴它风雨同舟,一往情深,像搭在黄河肩头的一袋面。
一条河,一碗汤,不用过多解释其中的含义,看看农耕以来渭河流域的灌溉情况,至少一半的答案在这里了。汉武帝时期修建的龙首渠,从地下贯通如今的澄城和大荔,使四万余公顷的盐碱地得到灌溉,年产量增加十倍以上,被誉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条地下渠。截至二十世纪末,关中地区类似性质的灌溉工程,万亩以上的灌区近一百一十个,自西向东基本连成了一片。皇天后土,有一口水,就有一株苗,就有一缕炊烟,就有一碗汤,就有生生不息的生命的指望。
有生命,就有创造。在甘肃的渭源、陇西、武山、甘谷、天水一带,到处都是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仰韶文化遗址;在陕西的宝鸡、咸阳、西安、渭南、潼关一带,半坡遗址、炎帝陵、黄帝陵、秦陵、乾陵等星罗棋布……渭河给我们提供的强大信息量到底被我们捕捉、寻找、获知、理解了多少?它像谜一样在着,也像谜一样不在。那样的年代,我不在,我爷爷也不在,但我爷爷的先祖一定在的。还能说啥,那些河流的子孙,一代代地没了,走了,先是一抔黄土,再后来,了无踪迹,就像这世间他们根本没来过,也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我好想说错了,他们留下了我,以扩我们。
渭河流到如今,早已瘦了,皮包骨的样子。当风光一时的“八水绕长安”的曼妙景致只能在梦中去感受时,当“宋代从岐陇以西的渭河上游采伐和贩运的木材,联成木筏,浮渭而下”的壮观只能从史料中寻觅时,现实的渭河,会让你肝肠寸断。“渭河干了,咱就没汤喝了。”一位陕西农民告诉我。
血,与其说受之于父母,不如说,受之于一碗汤。
大地苍茫,耳边仿佛传来故乡的声音:“娃,喝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