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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流动的天堂

午后,刚满16个月的外孙女在家里待不住。于是我把她抱下楼,放进婴儿车,拴好安全带,推到街对面的绿化带去。惯于扰人清兴的雾气没来,大风没来,海也懒洋洋地卧在远处。和气的太阳公公从花旗松针叶间漏下柔光,安抚着爷孙俩。

我突然想到,林荫道下的缓步,我竟然带着一个“天堂”——被我的双手推着的、移动的天堂。抱着泰迪熊的小宝贝,很快进入状态。迎面走来一位遛狗的邻居,我对她说,向公公问好。小宝贝向他招手。邻居停下,一只身躯庞大的圣伯纳犬规矩地站在他身后。这狗14岁了,老得快挪不动腿了。邻居问我,是你的孙女吗?我点头。他又指着全身雪一般的老狗,对着婴儿车说:“它比你大。”宝贝蛮有领袖风度地挥手,向公公,也向蹒跚而行的老狗。

接着,小宝贝一发不可收拾,开始践行“泛神主义”——向各个方向挥手,好像在和整个世界问好。我弯下腰,眼睛和宝贝的视线平齐,望过去,她的世界如此广阔而美丽!狗尾巴草和她一般高,纹丝不动,似乎在做梦。开红花的扶桑,像戴着围裙的老婆婆。白色和黄色的金星菊,矮小、单调,然而善于表现自己,在突然刮起的微风里招摇。蒲公英好奇地凑近婴儿车,雪白的花球,她伸手就能采到,可是她只是和花对视。在她的视线里,她被比她高的波斯菊、打破碗花花、满天星以及高高矮矮的林木遮住,不算广大的植被仿佛神秘的热带雨林。她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咿咿呀呀地说话。一只老鹰扑地从松梢飞起,升起的弧线,以对面的屋顶为终点。我指给小宝贝看。她的小手指向屋脊上的老鹰。一对白人夫妇推着婴儿车迎面而来,我和他们交换最亲切的问候,彼此的笑声,自然是全世界最爽朗的,两个孩子也交换眼神,哪怕只有一瞬。小风如此狡猾,往衣服缝隙里钻,我停下,把她的粉红外套掖好。

就在这一刻,我差点向蓝天下跪!我终于明白了从今天早上起,愈来愈强烈的惶恐来自何处——早上,我和文友们驾车到50英里外的玫瑰园拜祭去年辞世的文学前辈。前辈的墓碑是三分之一个巴掌大的牌子,竖立在盛开的玫瑰丛中。骨灰撒在园圃上,是个饶有诗意的归宿。回来以后,我对周遭花草的观感起了化学变化。原来,它们和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人归于尘土,和欣欣向荣的万紫千红一起,迎迓新的生命。我推着婴儿车时,极清晰地感受到:我拥有的幸福,接近峰巅了。这让我起了危机感,怕圆满的下一步是缺失。我不由自主地问自己:凭什么我拥有这么好的当下——阳光、远处的海和双手推动的婴儿车。是啊,这就是灵魂的天堂。一路走来,天真伴我,好奇心伴我,迎面而来的,都是友爱、宽容和悲悯,我的灵魂被提升到云端。蹲下时,婴儿亮晶晶的眼睛给缺陷叠加的尘寰施了魔术,使它变为开花的草原;跳高时,让小宝贝的手指挥着,我飞升到柠檬桉的最高枝,爱抚老鸦漆黑的羽毛。

我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久久地憋着的幸福倒出一些来。往回走,远处有一个毛茸茸的褐色玩具,那是从宝贝手里掉下的泰迪熊。迎面走来的老太太本可以捡起,但她故意把发现的快乐让给我们。我把小熊交给我的司令,她从小熊身上找到一根松针,兀自玩起来。我怕刺伤她,把松针从她手中拔出扔掉。她不高兴了,要哭。我蹲下来赔不是。这也好,如果在极乐世界待久了,我又得分神去对付莫名其妙的恐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