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慷慨热烈。窗子尽管不是那种通天彻地的敞亮,却也因了这盛大的阳光而显现出分外的炽耀。没有再去那家茶店。选择留在家中。楼里的所有人都上班去了。退休的人在午休。这静谧的一个小时的时光,变得奢侈而漫长。
静静地坐着。似看未看,似醒非醒。耳边是茶壶煮水的声音,自从把纯净水换成矿泉水后,水声奇大。仿佛夏日里的午后,只有它在这角落里嚣张。泡的是英国红茶。茶叶整齐细碎,被包装在一个精美的黑色盒子里。
岩茶喝过,如同见识过茶中的惊涛骇浪,而今端起这酒红色的英国红茶,甜美柔腻的风骨丝丝入扣。茶似外客,络绎不绝,变换面目和脸谱来让我们赴宴。惊涛骇浪来势汹汹,雷声震,电光闪,心中暗惊。甜美柔腻却是软刀子,温柔乡里打滚,还能起身吗?那些能打硬仗的人,不见得能应付软语温存。软刀子笑脸相迎,它不杀人,它磨人,磨到最后,光芒殆尽,锋芒全消,面对蹉跎,我们唯有缴械投降。呵呵。喝茶喝出了战争,茶汤如明镜,照亮了我们不愿意正视的暗礁险滩。
有人在红茶里加奶,有人加糖,我选择裸饮。本味也很好喝。只需要一段独处的时光,一个最明亮的钟点,随心所欲,寄情这饮品,就可以安享。
话说多了伤肺,听多了伤脾,若孤独沉默,可养心。试想,这世上,若有大恸,若有怅惘,若有开口即错的秘密,又能于谁人诉说?那开口的和倾听的姿势太隆重,会惊坏默品的心。所谓解人,看穿了也就是那个多情的公子宝玉,他是最好的解人,一切人的解人,但他的外婆也道破:他是来哄人的。哄得人们颠倒梦想,他就要走了。唯有孤独,只有孤独,是良伴。注视你,陪伴你,令你咀嚼無声,悄悄消化。若没有孤独,成长何时才能发生?道听途说,如人嚼食,终究不能撼动顽固的本性。
人在孤独时,心内的触觉苏醒过来。万物变得清晰而锐利。它们凸现出来,被你仔细看见,触摸。茶味也层次分明,与舌根的每一粒细胞一一亲密。那曾经占据我们生命大量时间的远忧近虑被扫荡。它们几乎在孤独来临的瞬间,踪影皆无。孤独令心内空间充盈起来,具象起来,虚空成为一个立体和实体,你身在其中,又遨游之外。而那些琐碎的求告的狼狈奔突的生命景象隐退了,不再喧哗,不再打扰。一个小时被无限拉长。慢镜头令人间天上的计量单位等同。其实,你看,我们没有从哪里来,也不是要到哪里去。我们就在这里,就在此刻,喝茶。再或者,哪里有我们?哪里有茶?时间和空间为一体,主人和客人是一人,我们既是喝茶的人,也是茶本身。到这个时候,外围和内在的界限消失了,人为的三八线化入海天一色。而我们的爱憎,也消匿在虚空里。时光倒退了,抑或前进了。你和他,并没有遇见,将来会重新陌生。你们的嗔或喜,热忱或冷漠,并没有损耗你的生命。你也未曾因为空虚而去找一个又一个包袱背。没有人需要你负责,你不必等候,也不必前往,我们的约定不存在。你仍完整,透明,光洁且满怀最初的好奇。当你回到此刻,时间就不能再困扰你,和时间有关的一切也就不会再伤害到你。
茶有些凉了。入口,有着温厚熨帖的味道。
它终究是讨好我们的。茶里竟然有奶油般的润滑。犀利的茶叶味道在英国人的调配当中变得可亲而柔和。这就像那一切甜食。在那个被制作的过程里,被糕点师费尽心力地寸寸打造。
我不反感它。
走上街头,被屏蔽掉的人声车声风生水起。人们还在真实地过活。在这些匆忙的身影里,仍然有大多数人带病生存。疾病是我们的秘密,它令我们带着程度不同的耐受能力,觥筹交错,往来奔波。
能不能跳脱出来,要看个人的造化。那是形而上的需要变得迫切后才出现的路。试问:形而上的需要如何才能变得更迫切些呢?或许是这么两个途径吧,一个是来自内心的召唤,它的声音一天天强大;一个是形而下的基础被无常瓦解粉碎。
如果这条路迟迟没有出现,起码,于闹市当中,于一天当中,选择一个小时,来把疲累寄存,来把孤独享受,来把茶的深味细饮,也是一场难得的小憩,是对自己莫大的奖励和善待。
唯有孤独可养心。那慌张的,疲乏的,无语对人提及的,静静地喝一杯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