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正下着大雪。此时,我正坐在有暖气的室内,一边细细地品着一杯清茶,一边凝视着那银蝶一样飞舞着的雪花。不知怎的,我的思绪竟被这雪花带向了1960那年春节……
那是一个饥饿而又贫穷的年代!当时,我正好十岁。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农历腊月26日清晨,母亲把我从梦中摇醒,朦胧中我听她交待:饭菜已烧好,等弟弟们醒了之后,盛好给他们吃;她提一筐萝卜到县城去卖,估计要到中午才能回来……屋外寒风呼啸,随着母亲渐行渐远的脚步,我又沉沉地坠入梦中。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两个年幼的弟弟也闹着要起床了,我给他们一个个穿好衣服,而此时家中就数我大一点。爸爸上水利工地去了,哥哥到一个代号为“335”的部队后勤基地打工去了。
天气异常寒冷,寒风如狼似虎地嚎叫着要扑进屋里。我和弟弟们一个个把手插在袖管里,缩着脖子,吸着鼻子,打开了母亲用层层烂棉絮包裹并用梭衣压着的饭缸,吃完了那一顿半稀半干的早饭。
天气越来越冷,大片的乌云伴随着嚎叫的寒风跑马似的压过来、压过来,使屋内越来越冷、越来越暗。为了给弟弟们御寒,我灵机一动,把堆在墙角的几个松树兜架在屋堂内点燃起来。随着树兜“噼啪噼啪”地燃烧,屋内增添了几份暖意和亮光。兄弟们围拢在一起,火光照亮了我们天真无邪的笑容。
此时,我的心中就是希望母亲早点归来,给我们带回从县城买来的种种稀奇“宝物”!然而,等啊,等啊,过了晌午,还不见母亲的身影。弟弟们又叫起“饿”来了……我只好动脑子、想办法——爬到床底下,找到几个遗弃在角落里的芋头和红薯,把这丢入燃烧的炭火中,烤熟后分给几个弟弟吃。看着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儿,当时尽管也还年幼的我,心中感到格外高兴,我仿佛长大了许多,能超额完成母亲交给的任务哩。
下雪了!粗盐粒大小的雪籽打在屋瓦上“磕磕”直响。雪籽飞溅着、奔跑着,穿过瓦缝,落在我们头上,坠入我们的衣颈,我们几兄弟龟缩着,在火堆边围得更紧了。
就这样等呀,等呀,一直等到下午,等到傍晚,等到天黑……还未见母亲的身影!两个年幼的弟弟开始大呼小叫地哭起来了。我心里更是烦得要命,打开大门一看,呀,外面已是一片银色的世界!白雪已在阶沿上、场地上、草垛上、粪堆上,甚至树枝上厚厚地盖上了一层。万般无奈!我只好把大门重新关上,又在火堆上加了几枝树根。同时,安慰弟弟们:“别哭,妈妈等一会就回来了!”
外面雪越下越大,屋内则越来越暗。伴随着阵阵寒风,雪花凌乱地飞舞着,仿佛要掀翻整个世界。躲在屋内,我们兄弟就像藏在窝里的几只小鸟,饥饿和寒冷驱使我们本能地期盼母亲早点归来、平安归来……
就在这时,大门终于推开了!我看到的是在县城建筑公司工作的表哥根仂,一手挽着全身上下变成雪人的母亲,跌撞着、艰难地扑了进来。只听根仂哥交待母亲:“快进屋去换衣服!”然后,一边用冻僵的手扑打着自己身上的雪花,一边烤着火,向我们叙说了母亲在县城卖萝卜后,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因为牵挂着家中几个年幼的孩子,又想弄几个“活钱”过年,她在街上很不容易才贱卖了那一筐萝卜。她挤进一个布摊,想扯几尺便宜的“鱼白竹布”,给几个孩子各做一件新年新衣。结果,就在她要掏钱时,发现左襟衣扣已被人剪断,辛苦一年的积蓄和卖萝卜所得的一点钱,全部被小偷偷走了!于是,可怜的母亲一下就昏倒在满是冰雪的泥地上,一边打着滚,一边悲伤地嚎哭起来,幸亏被路过那里的表哥撞见……
母亲大病一场,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三十那一天,她终于挣扎着起了床,拖着枯黄、干瘦的身子对我说:“崽,跟娘到菜地里去挖几个芋头回来过年吧……”
雪尽管停了,但田野上仍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透过那铅灰色的云块,有一线稀稀的阳光射了下来,使我们身上稍稍有了一点暖意……这就是令我永远铭刻在心的那年、那雪、那春节。
母亲在前两年已不幸辞世。望着窗外飘舞着的雪花,此时不由得使我想起:长眠在地下的母亲会感到寒冷吗?